星期一, 23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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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三体》和大刘 | 郭暮云

我不是保罗,所以不知道刘慈欣是否像亚基帕,熟悉却不信圣经。当汪淼在走投无路时路过西什库教堂,听到里边传出《圣灵光照》的咏唱,因而颓丧哀哭时,貌似某种东西理应呼之欲出。然而并没有。最后涌出来的,不幸只是情怀。他怎么不进去呢?或许圣灵毕竟没有光照他。我又怎么知道大刘是否知道,圣灵要光照谁呢?圣灵借着但以理光照过大流士,但又将借着谁光照大刘呢?


所以手握钢笔和钢印,在黑暗中目光炯炯的刘慈欣,确定他要从不确定的三体问题出发了。


三体问题是混沌理论的起手式,是自由意志的元叙事,是冲着牛顿力学的非恶意吐槽,和对拉普拉斯啪啪的打脸。它不自觉地怜悯并粉碎了人类的“自先知”式唯物主义迷梦,因为它就存在于唯物主义者生死以之的物质界。


这世界上曾在物质界活过并了解“确定性问题”的老实人实在不多,迦罗瓦了了,庞加莱草草,哥德尔空空渺渺。这几位老实人的共性就是都爽快地承认:我不知道。并且都能证明:你们肯定也不知道——并且是不能知道。这不叫大智若愚,也不算大巧不工。这实在是件形而上的事儿。


所以《三体》毕竟不是圣经,虽然已经有人跪求哭喊要封它为科幻圣经。因为你若读了,就会读出里边那满满的恶意。这样怎么能叫“圣”呢。所以据说刘慈欣并不推荐自己的家人读他这书。这或者也算某种老实。


真正的《圣经》,是唯一的整全叙事文本:智慧在故事里,故事在秩序里,秩序在上帝里。美极了,对极了,重要的是它还满怀善意。真正的老实人对此都要阿们。


《圣经》开宗明义:“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中文所谓的不精确性,在此美丽地勾勒出几种对峙:创造制伏混沌,天地填满空虚,圣灵注视黑暗。三位一体面对三体问题,就是确定性的来源要审判不确定性的来源。因为如果没有确定性,你是相对什么来说,有不确定性的呢?如果世界的本质是不确定性,何以竟能确定地知道,这里边的某些存在居然有确定性呢?爱因斯坦感叹,这宇宙最不可思议的一点,就是它居然可以思议。这又算是悖论还是佯谬呢。


三体是个好故事。好故事的特征之一,就是都是对“伟大故事”的效仿,和对“唯一故事”的致敬。若没有“His Story”,也就没有History。刘慈欣对“那故事”应该是知道的,所以他放一个网络游戏在书里,重演地球与三体的历史,绛树两歌,左右互搏,亦真亦幻,半人半马。


所以下面我也想说一个圣经故事,以此介绍《三体》的梗概。


希伯来人在埃及繁衍生息四百年,但在对国祚充满不确定性的法老那确定的高压国策下,面临亡族灭种的危机。为了生存,在躲过了十次大灾后,他们终于决定在摩西带领下,离开埃及苦海,远征迦南美地。四十年茫茫旷野,征途如星辰大海。大部队未抵之先,希伯来人先派出两个探子窥探迦南,在那里认识一位当地女子喇合,她自觉背叛了自己的族群,自觉保护了敌人的探子,并相约以红绳为记,好在大军来临时,全家可以脱离大难(事见《出埃及记》、《约书亚记》等)。


如果你对《圣经》和《三体》都够熟悉,想必你已经看出了它们之间的联系。然而这假设的条件或许苛刻了些。说破是煞风景的,是强行让波函数坍缩。然而还是老老实实地说破吧,因为或许连大刘自己也不知道,他居然是在向圣经这“唯一的故事”致敬。


因为《三体》说的是:


半人马座有三颗恒星,这三颗星正如三体问题所言,彼此的作用力极其复杂,所以没有确定的轨道。那么依附它们的行星就倒了大霉,其上的文明不知被忽冷忽热的太阳们毁灭了多少次。这个文明就叫三体文明。不断复苏进化的三体人在被灭几百次后终于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无法解决三体问题,想要生存,只有逃离。恰于此时他们收到一组有意义的无线电信号,大概来自四光年之外的太阳系,虽然他们不知道发射这信息的那个叶文洁是什么动机(其实动机就是背叛整个人类),但他们知道了近在咫尺(星际尺度上)便存在着一个可以让他们前往征服的天堂。于是在元首指挥下,三体星际舰队立刻起航,踏上了为期四百年的征途,期间,更加速差派两个名为“水滴”的探测器先行窥探地球。


对比发现(我并不说这就是大刘的本意):


埃及就是三星。希伯来人就是三体人。十灾就是三体人以前的二百多次文明毁灭。迦南就是地球。四十年旷野漂流,四百年星际迷航。摩西如同元首,探子就是水滴。喇合酷似叶文洁,红绳相当于红岸。


情节高度相似,符号高度对应。然而它们致命的区别并不是美。因为《三体》也自有一种末世之美。也不在真,至少《三体》的逻辑还是自洽的。这两个故事真正的区别,可能就是“要不要给家人看”。这区别是荣耀者与致敬者的区别。问题在于,前者谦卑而怜悯地低头后,该如何面对后者高昂的秃顶。帽子是脱下来了,但也露出了醒目的钢印。


这区别的本质是三体问题与三位一体的区别。三体问题带来不确定性,三位一体带来确定性。


半人马座的三个太阳,它们不确定的轨道,确定了三体人灾难的轨迹。不确定的三阳不能开泰,多次多方毁灭普世生民。不确定的三个太阳带来二元论,恒纪元与乱纪元轮流执政,恍恍而来,惚惚而去。“出三体记”充满不确定性,可为了生存只能铤而走险。不太确定的太阳系方向虽曾传来确定的信号,可这四光年的距离空旷的让人心悸。两个水滴先行窥探地球,也找到了它们的喇合,然而叶文洁并不真能确定,她所盼望的究竟是什么。降临派与拯救派到底有何区别?还是只是生存派的不同变种?地球面对四百年后势必来袭的天军,终于开始确定地思考不确定的末世论问题。


而埃及对希伯来人的压迫是确定的,甚至法老思想里的刚硬就是上帝特意给他盖上的思想钢印。希伯来人的逃离埃及和征服迦南是确定的,是上帝在四百年前就对他们的祖先预告、并一力促成的。漂流与远征需要四十年之久是确定的,因为加低斯巴尼亚之事不能轻易抹去,西奈山下金牛犊的灰并不容易下咽。迦南的被征服是确定的,因为这是给三代列祖的应许之地。深知迦南人罪恶的喇合,她的反应与行动也是确定的,因为上帝就是要从她的后裔带出真正的拯救者,将那些信仰上帝而不仅仅是致敬上帝的人,从不确定的残酷命运和确定的末日审判中拯救出来。


圣经,是相信预定论的加尔文所信的上帝而写。三体,是大刘为他那发明进化论的上帝达尔文而写。《圣经》写主如何拯救人,《三体》写人如何拯救主。


圣父、圣子、圣灵,三而一,一而三,是谓三位一体。若根本没有上帝,就没有目的,没有是非,没有标准。若上帝一位一体,就没有关系,没有作用,没有相爱。三位一体的上帝创造了秩序和内容,填满了空虚和混沌,预备了审判和拯救,满足了公义和慈爱。


我不敢想象没有三位一体这个源头和缘起的世界,我的信心没有大刘那么冷静和坚强。我不能否认真善美的显然存在,也不能相信真善美能自然存在,所以我相信三位一体应然、当然、已然的存在。


既然,理性连三体问题都不能精确求解,所以理性若不理解三位一体也实属正常——除非三位一体的上帝自上而下“启示”给我们有关祂的事。


我不知道,也不判断大刘是否得到了这种启示。但我知道,上帝若要做什么,未必非要提前通知人。因此我还是谢谢大刘,他至少让被降维多年的中国科幻小说,重新拉起了纳米尺度的天梯,将铺了一炕或一地的二维非全息世界,升维成了一个自洽的小宇宙。末世论本身能被中国作家正面提出、描写、推演,并引发中国左中右、上中下各阶层的热烈探讨,仅此一点他就已经功不可没。在此意义上,他不需要感谢雨果奖,雨果奖倒应该感谢他。


然而如果说《1984》与《美丽新世界》遥相呼应的窘境和囧境是从两个方向碾压人类的自由意志,那么唯物论的没有末世论,和三体式的黑暗末世论,就是从两个维度对人类主体精神的无情杀戮,并且管杀不管埋。


《三体》所言,其实便是在一个不确定的宇宙中,无道德的文明,如何持守无动力的1379号情怀,等候450年后无盼望的末世。没有降临的降维与没有升高的崇高彼此纠结,无审判的赦免与无赦免的审判相看两厌。这是生存竞争的宇宙达尔文主义与大爱无疆的物种普度众生论交替轮唱的太空歌剧,是堪不破生死的科学边界与看不到光明的黑暗森林相爱相杀的时间简史。


世界真是如此吗?上帝怒了,又笑了。世界竟是如此吗?耶稣死了,又活了。世界将要如此了!圣灵说了,又来了。三体问题带来混沌与毁灭,三位一体带来创造与救赎。宇宙达尔文主义提出的严肃命题,只能被宇宙加尔文主义严肃地予以解答。是不信有序,然而在无序中寻找并建立秩序?还是相信秩序,因此在有序中标记并归正无序?这并不仅仅是世界观的问题。而无论人类最终做出哪种选择——根据达尔文和加尔文——都是要么出于确定的自然竞争,要么出于确定的预定拣选——却不是出于人类不确定的自由意志。


这一点,是达尔文和加尔文都可以确定的。这便是三体问题能够被理解、破解或化解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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