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
我称之为家乡的地方,更准确的说,是父母土生土长的地方,却不是我出生之地。而我出生的地方,曾经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如今想回到那里看看,仍需要特别通行证。尽管当年的秘密核试验基地,早已不再是秘密,现在已成为一座小城。
曾经无数次梦回新疆,梦到还是小女孩的自己,在白桦树下数树皮上的眼睛,在部队大院里和伙伴们捉迷藏,在学校的操场上跳橡皮筋,在冰天雪地里滚雪球。我最健康的十年,留在了那里,那里,才是我回不去的,家乡。永远也回不去,记忆里鲜活着的家乡。
父亲二十年的青春留在了那里。那时父亲是核试验场里的一名军人,负责运输各样的材料物资,原子弹和氢弹的爆炸现场,都有穿着防化服严阵以待又跳跃欢呼的父亲的影像。70岁那年,因为身体受了核辐射影响,他被评为伤残军人。第二年,做了开颅手术切除隐藏在大脑近30年的听神经瘤,这次手术,让他近期的记忆大大退化,遥远的记忆却鲜活起来。
在我的建议下,父亲开始写回忆录。父亲说,电脑总欺负他这样的老人,明明笔画是对的,电脑里显示的却常常是错别字,我答应父亲,回家帮他修改错别字。
回到父母身边,父亲很兴奋,在微信里点开视频聊天,和最好的老战友说,我们英子回来了,让英子跟你说两句。
视频里的饶伯伯,一张脸笑开了花,耳朵已听不见,只好让老伴丁阿姨来做翻译。望着视频里的一对老人,想起小时候最讨厌去他们家,因为他们总是开玩笑,说我将来是他家老二的媳妇。如今老人看我,如同看他们的女儿饶伯伯说,他也写了回忆录,可儿子们都没时间看。我安慰老人,等儿子们退休了,就有时间看了,以后孙辈再读,就是文献了。
电脑里打开父亲的回忆录,都是断点式的回忆了,但字里行间又分明看到父亲的年轻时代,如同黑白老电影般的,慢慢回放中,另有一种情怀从画面里扑面而来,包裹住我。
他写道:“为救人一命我献了400毫升鲜血,献血后沒有休息,当我晚上回家吋发现爱人做了很多菜,爰人告诉我说老胡今天是你三十岁生日。今日献血救人一命意义重大,还是爱人心细,我根本沒想到的事情,第二天开车去拣柴火,手握方向盘觉得手沒力量,而且晚上睡觉尽做恶梦,可能是沒休息好的原因吧。”
回忆录里父亲又记录了母亲病危抢救的经历:“1976年7月天气比较热,部队组织家属们站在一号路两边夹道欢迎阿尔巴尼亚谢胡到基地参观,当天晚上爱人胃大出血,多亏送医院及吋,经医院枪救连队战士赵恩啟同志献鲜血400毫升救了我爱人的命。我们全家人不会忘记小赵的救命之恩。”
读到这段的时候,一直很感动。再往下读,又忍不住笑起来,父亲还记录下孩子们成长中的家庭趣事:
“三女儿不见了,全家人四处找没找到,心里非常着急,水渠菜窖房前屋后都找遍了沒找到,真是急死人,突然问孩子她妈从柴火堆里发现了三儿,全家人才放了心,找到女儿后发现里面有一堆鸡蛋,大家分析英儿可能是去拣蛋拣着就在那里睡着了。全家人高兴的说三妹子给我们带来了口福,有鸡蛋吃了。”
“我和老饶初学骑自行车,王队长的爱人有一辆女式自行车,中午不午休,偷学骑车,一次被队长发现了,把我俩叫去批评一顿,说我们违犯了纪律,我们虛心接受了队长的批评,但是为我们以后骑车打好了基础,后来自已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在马兰广场上三个孩子争着学骑车,英儿腿短只能骑跨档,老二学得快,老大胆小学得慢,当时还是很快乐的,回家时老大老二坐行李架上,小三坐前梁上,我带三人回家真高兴。”
午后寂静的时光里,读着父亲的回忆录,思绪也被带回到多年以前的一个夏日。那时父亲正值壮年,上有老下有小,每天累得象头牛一样,只顾得上闷头拼命工作挣钱给我治病,供姐弟们读书,还要赡养几位老人。邻居李阿姨是位退休医生,儿女们都离家远走不在身边,家里总是静悄悄的。我家则是声音鼎沸,欢笑声吵闹声不绝于耳,母亲不时叹息一声说,真巴不得他们快点长大,给我清静点!李阿姨听见,却说羡慕母亲,李阿姨说,人生最丰富最幸福的时光,都在这上有老下有小,孩子们在身边的中年时期,不信等你老了回头看,你就会明白。
而今父亲已是高龄老人,屋子已成空巢,以前满满当当的岁月如今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儿孙时常回来探望,仍难免会有时光停摆,倒流的时候,父亲越来越喜欢重复着讲过去的故事,给孩子们听。
中年的孩子,中年的我,最好能静下心来,耐着性子,慢慢地听,就像听一首《父亲写的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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