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表姐刚生了第二胎，是个女孩。孩子刚出生就犯上怪病，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像是癫痫。因为计划生育查得紧，也不太敢直接送到医院治，后来终于找到一家偏远地方的医院。但入院后一直未见好转，发病很多次。同屋的病友都治好了，就剩下她。医生也放弃了，认为这孩子命不久矣。
这时，有个邻居找到表姐，劝她去找一位做神婆的奶奶。表姐无奈，就到了这位神婆家。神婆说表姐的女儿惹上了天上的童子。那童子在天界打碎了花瓶，降罚人间，所以需要以金锁链捆住，这样表姐女儿的病才能好。
表姐将信将疑，神婆对她说：“这样吧，如果这孩子明天有好转，你就再来我这儿拜师。如果明天她没有好转，那你就别来了。”
不料，第二天，孩子竟然不抽搐了。于是表姐就再次来到神婆家，拜师请神婆作法。
孩子活了下来。但不久之后，表姐开始有了非常奇怪的举动。莫名其妙地痛哭、情绪激动，打滚，打人，甚至会以外地方言说话。人们发现她“发疯”时说的话是连云港东海口音，但她从未去过东海。家人都以为她得了精神病。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治疗，甚至动用了电击疗法，花了许多钱，也不见好。甚至都无法确诊，只能推测是某种癔症。之后开始找民间的各路大师给看看。
有一次去见一位大师，现场很多人，就像医院的诊疗室那样排着队。表姐去的晚，只能排在后边。而大师在上午十一点就结束服务了，恐怕这次是看不成了。但表姐突然又“发病”了。“急诊”优先，于是她被送到大师面前。大师看了之后，只是暂时好了，往后仍然如故。之后找了很多巫婆神汉，仍然不见好。
表姐的丈夫是个顽固的无神论者，对于这种现象，他也是束手无策。每逢表姐“发病”，她的丈夫就殴打她。其实不是殴打她，而是想要殴打那附在她身上的东西。这个时候，表姐开始获得某些超能力，例如她的眼睛可以看得很远。但是她不敢告诉自己的丈夫，因为显然他不会相信。
在此期间，她因为做生意受到外地恶霸的讹诈，心里冤屈，她就求那灵帮忙传个话。之后她大老远赶到恶霸家，发现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周公解梦》。恶霸仍然死不认账，表姐十分气愤，就在心里默默对那灵说：“如果你真有能力，就帮我把钱讨回来！”没想到，她立时受到“灵感”，双手不受控制地写出一首打油诗。十几年过去了，表姐仍然可以不假思索地复述那首诗。
当时她的丈夫很不理解她写诗的举动，以为是胡闹。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位恶霸仍未还钱，表姐就把那首“灵感”诗通过短信发给了他。恶霸勃然大怒，打来电话威胁咒骂。但是过了三天，竟然把钱悉数归还。过了一段时间，表姐得知恶霸遭遇车祸，重病垂危。
还有一次，表姐与某位本地富豪发生经济纠纷。对方放出狠话，要强占表姐的一处门面房。表姐再次受感写诗，然后托人给富豪传话。富豪本人也笃信命理和方术，见状立刻赔偿了表姐一家。这事就这样解决了。
有人劝表姐去做灵媒（神婆），但她拒绝了。那灵也开始劝说她：“你是个好人，但你就是不信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度人？”那灵称自己本是一位前朝的大将军，被奸人所害，蒙受了不白之冤，所以占据表姐的身体，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表姐一直不配合。
表姐的母亲是基督徒，就极力劝她去教会。表姐开始参加聚会，但仍会时常“发病”，教会中的基督徒就一起唱诗，为她祷告赶鬼。聚会的时候，没有人敢坐在她身旁，因为坐在她身旁的人都觉得莫名的寒冷。表姐自己也觉得寒冷。每次去教会的路上，表姐都觉得阻力重重。到了教会，听到讲道，她又昏昏欲睡。及至聚会结束，她立刻来了精神，急不可耐地回家。回家的路上通常也会有超乎寻常的表现，她在夜晚双手不扶着自行车车把，一路飞速骑回家。然后把自行车扔在路旁，身体顺势躺倒在街上。教会的基督徒虽然都热心帮助她，但她的病情仍未见好转。
在表姐来到教会之后，她自认为已经信了主，就找到当年为她作法的神婆，向她讨回之前拜师留下的红布。这位奶奶是狐仙附体，很有异能，一生收了不少徒弟。每次拜师，徒弟要把名字写在红布上。表姐认为，写着名字的红布既然在神婆那里，那自己就会随时听其调遣。讨回红布，意味着收回之前的誓愿，脱离那灵的掌控，因为现在她是归属耶稣的人了。
奶奶不许，表姐来了“灵感”，脱口而出一首押韵的打油诗。奶奶气得浑身哆嗦，说自己收了这么多徒弟，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但这次并未讨回红布。
表姐在基督教五六年，病情仍不见好，无奈改信天主教。然而，天主教的洗礼和各样的仪式她都参加了遍，仍不见效。唯有洒圣水的时候，她会打激灵，甚觉惧怕。她在天主教堂也多次“犯病”，神父和修女尝试了各种驱魔的方法，她多次被针扎，有位神父甚至拿出珍藏多年的圣器，但都没能成功。
这样，表姐在天主教又待了五、六年。在这之后，表姐经历了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信仰转折点。有次她去外地旅游，进一座天主教堂参观。进了教堂后，她又受到灵感，就央求教堂管理人员，说自己想要去圣坛坐一坐。对方应允后，她就坐在圣坛，受感说话：“所有宗教本是一家，无论佛教、道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它们本是一家，正如五指相连。”同行的人赞叹她说得好，这事之后，表姐开始接触佛教。
2014年，表姐的病情仍未好转，郁闷之下，来到当地的一座寺庙。一进庙就跪在佛像前，放声大哭。庙里有位住持跟她说话，对方似乎对她的状况很是了解，告诉她，照她目前的情况，非得皈依佛门不可。从此之后，表姐就开始了佛教的修行。她进入了当地的佛教居士团体，和他们一起诵经打坐。其他居士也都忌惮与她同坐，因为靠近她的人都觉得寒冷，正如之前在教会一样。
表姐也在自己的厂子里设下佛龛，经常烧香敬拜，也与许多佛教居士和民间术士来往。其中一位术士叫“小白龙”，因为擅长法术，远近闻名。小白龙有位女弟子，表姐与她发生了经济纠纷，所以害怕小白龙出手。后来我爸介入这场官司，帮助表姐挫败了他们。一日，表姐又受到灵感，脱口而出，说我爸的“灵师”（灵师类似于西方的守护圣）是鬼谷子，并且要拜他为师。这让我爸莫名其妙。
我之前对表姐的信仰状况了解不多，只是知道她对各种宗教都有非常的兴趣，多年来游走在各种宗教间，是个不折不扣的宗教寻求者（religious seeker）。这个学期我选修了“中国宗教研究”的课程，期中作业是调查家乡的宗教状况，并写一个调查报告。我就打算采访表姐，了解她多次改教（conversion）的经历，顺便也想通过她了解家乡的宗教情况。
访谈之后，我才发现表姐并不非纯粹出于兴趣而寻求宗教。她的信仰之旅是从自己“犯病”而不得医治开始的。她的“病情”显然超出了现代医学所能应对的范围，唯有诉诸超自然的手段来解决。她是不得已而为之。然而，无论是民间的巫术，还是普世性的宗教（基督教、天主教和佛教），都没能根本解决她的问题。目前她涉入佛教已有五六年，病情较之前稍有稳定，但不清楚将来发展如何。
在访谈的后半部分，我开始跟表姐聊起圣经和耶稣。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访谈了，而成为宗教界（超自然界）的对话。表姐是我的亲人，我作为基督徒，肯定不能对此缄默不言。我就跟她讨论圣经中记载的赶鬼故事，以及圣经如何看待邪灵。
邪灵的来源不是死人的灵魂，而是堕落的天使。邪灵的特点是，它们是有能力的，会附在人身上，控制占据被附之人的人格，使这人被迫表现出“鬼格”。它们临到人，带着恶意，为要给人带来身体和灵性的损害。除此之外，邪灵又是谎言的灵，它很擅长欺骗，正如圣经上说魔鬼“从起初就是杀人的，不守真理……他说谎是出于自己；因他本来是说谎的，也是说谎之人的父”（约翰福音8:44）。与此相反，圣灵是良善的，祂是真理的灵（约翰福音14:16-17），不会强迫和控制人，更不会损害人。一言蔽之，邪灵是邪恶的灵，也是欺骗的灵。在圣经中，邪灵的结局是无底坑（路加福音8:31）和硫磺火湖（启示录20:10）。
表姐承认，按照圣经来说，那纠缠自己的确实是邪灵，但她非常不愿意作正与邪的区分。在她看来，灵界的事情都是中性的，无所谓终极的善恶。与之相反，那灵时常向她宣称，自己是良善的，附人是为要度人，它也肯定表姐是个善良的人。表姐在天主教堂所获得的那次“启示”为这种看法提供了神学上的理由。我发现，那一次的“灵感”非常切合中国传统宗教的综摄主义主张（syncretism）。
但我告诉表姐，这就是那邪灵最大的谎言，并且引证圣经证明那灵的邪恶与欺骗。我又问表姐是否愿意脱离邪灵，她不置可否，只说：“都这么多年了……”可以看出，她借助于那灵的能力也获得了切实的好处，所以她并不愿意摆脱它。但表姐也不愿意顺从那灵去“度人”，所以那灵常常责怪表姐：“为什么你一直不信我……”
我劝说表姐求告耶稣的名，并且引证圣经劝她离弃偶像。表姐非常不情愿，因为之前她已经去过教会多年，所以她不相信这会管用。随着我步步紧逼，表姐开始局促不安，突然之间她放声大哭：“我本是大将军，被奸人所害，受了不白之冤，我的师父是鬼谷子，你为什么这么说我……”
我大为错愕，意识到现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表姐。邪灵现身了。我就问那灵：“你的名字是什么？”那灵回答：“我没有名字。”我继续问：“为什么不敢说呢？难道你怕自己被控制住吗？”我如此问那灵，是因为在圣经中（包括其他的宗教传统中），名字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一旦被对方知晓了名字，就容易被掌控。
接着我问那灵：“你知道拿撒勒人耶稣是谁吗？”那灵支支吾吾，一会儿说知道，一会儿说不知道。我反复问它，它恼火地说：“我知道，耶稣也是来世上度人的，我也是来世上度人的。我们不互相干，各做各的就好了。”之后它更加恼火，恶狠狠地说：“我跟耶稣是同等的！”我立刻对它说：“这是谎言，圣经上说只有假先知和敌基督才会说自己跟耶稣同等，难道你是敌基督吗？”
那灵恼羞成怒，对我说：“你这个小娃娃，你信得太迷了，我看你也是一个圣人，将来必有大作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何必以此相逼？”
我看着表姐，看她的眼神异常。墨黑的眼珠直盯着我，我心里发怵，只好强作镇定，对那灵说：“又是欺骗，你不要说谄媚的话，我不是什么圣人，离开神的恩典，我不过是个罪人，你满口谎言！”我又问那灵叫什么名字，那灵说：“我本是龙王的太子……”我又对那灵说：“刚才你说自己是大将军，现在又说自己是龙王的太子，你又是欺骗！”
中间表姐曾有几次恢复神智。但每当我继续拿圣经上的话追问她，表姐就开始打嗝，那灵就会现身。如此多次。后来，表姐似乎稳定下来了。我继续跟她讲说邪灵的危害，劝她求告耶稣，脱离邪灵的掌控。她一听到这话就是低下头笑了一下，然后对我说：“它刚跟我说，你这个小娃娃不懂……”如此反复多次，就好像她里面居住着另一个人格似的。
最后那灵又一次掌控表姐，让她说出一番话，最后说：“那我们回家去了。”我问她：“我们？你和谁一起回家？”表姐和那灵都不回答。
表姐完全恢复了神智，和颜悦色地回家了。爸爸责怪我对表姐太严厉，我安抚吓坏了的妈妈，联系教会的弟兄姐妹为我和表姐代祷。因为受到了灵性冲击（spiritual shock），我自己也是心有余悸，身心俱疲，好几天才缓过来。
这事以后，我查阅了许多相关资料，发现表姐身上发生的事绝非个例。我也跟老师讲了这件怪事。老师一点都不惊讶，只觉有趣。老师告诉我们，他曾经去台湾考察民间宗教，结果就撞到了鬼。惊恐之下，他只得向耶稣呼求：“主啊，救救我！主啊，救救我！”之后才得脱离。他告诉我们，那段时间他是靠每天读圣经才撑过来的。
他说，刚到台湾的时候，他只觉得台湾人很迷信，有些看不起他们。在“撞鬼”之前，他最多是个不可知论者，但经过这次事件，他成了坚定的有神论者。然而，他本人至今都不是基督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