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烛火,在风中摇摆。(图片来自网络)
中秋节那天去看望英语老师Jim夫妇。
Jim是犹太人,今年80多岁。2017年我刚搬到这个小镇时,在图书馆报了一个免费学习英文的项目。虽然这个项目2020年因疫情之故暂停,但是我们的友情延续至今,每年都会见两三次面。
几个月不见,他衰老了不少,说话没有原来清晰,表情也僵化了许多。脸上的老年斑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这里一朵,那里一朵。而他的夫人,一个本来非常美丽优雅的老太太,半年前患了癌症,化疗几次后,如今面容瘦削,头发稀疏,模样较之前有了不小变化。
老太太颤巍巍地给我端上了热茶。她身后的橱柜里,摆放着很多中国瓷器。她告诉我,她和先生于1991年和2006年去了中国,第一次很轻松地爬上了长城,第二次就爬不上去了。“如果现在再去,估计只能在长城下看一眼了。”她笑道。
橱柜里摆着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她穿着碎花连衣裙,抱着一条毛发油亮的黑狗,坐在房前台阶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艳动人。老太太告诉我,那时她20岁,大学三年级。
看着自己或别人进入“暮年人的园地”,总是让人伤感。张爱玲13岁时就写过一篇散文《迟暮》,准确表达了大部分人的心境:苍苍者天,既已给与人们的生命,赋予人们创造社会的青红,怎么又吝啬地只给我们仅仅十余年的时间最可贵的稍纵即逝的创造时代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如何度过?
青灯黄卷,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千古一辙。谁也经受不了时光的磋磨。今年夏天回国,这方面我有颇多感触。
美人迟暮,不免让人伤感。(图片来自网络)
三年没见,81岁的婆婆居然老年痴呆了,完全认不出我和女儿!
见了我,她笑问:你是谁家的阿妹?后来被谁娶走了?先生趴在她耳边大声说:“这是你媳妇!”“什么叫媳妇?”她纳闷地看着我们。吃饭的时候,她一边喝汤,一边用奇怪的眼神瞅我,估计在心里嘀咕:你谁啊,怎么在我家吃饭?
女儿五年没有回国了,看到奶奶后,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可是,婆婆已经认不出她了,只是疑惑地看着她。还好,相连的血脉让她没有丧失爱的本能,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胳膊,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她。
女儿伤心地说,如果2022年夏天回来,奶奶就会认出我了!
看着婆婆偷偷往背包里拼命塞糖果和抽纸,天真如孩童,我不禁潸然泪下——衰老原来像瀑布一样,没有伏笔,没有转折,没有过渡,哗一下,飞流直下三千尺,溅得你全身凉透。
2020年1月回国时,公公依然健在,婆婆精神尚好,经常在我面前表演越剧《天仙配》。每次唱到“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时,她的身子玲珑一转,犹见年轻时的风韵。每逢这时,公公就扭头得意地对我说:看,你妈舞跳得多好!
婆婆从小就是学校的文艺骨干,人长得俊俏,身材苗条,擅长跳舞。当时公公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县公安局工作。一天他去婆婆的学校检查工作,对婆婆一见钟情。后来他扯了几尺布,托人上门提亲。由于婆婆是独女,她父母要求公公入赘。公公欣然同意,遂抱得美人归。后来婆婆生了四个孩子,公公那点工资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于是干脆从公安局辞职,回乡当了农民,种瓜种豆,养鸡养鸭,总算养活了一家老小。
婆婆非常聪明,自学医学知识,在镇上开了一家卫生所。家里盖新房子的钱,基本都是她挣的。后来儿女陆续到城里工作买房,但婆婆舍不得关掉卫生所,一直住在镇上。直到十几年前,才搬到县城生活。婆婆经常去老年大学和一众老人一起唱歌跳舞,不亦乐乎。
2020年1月,国内疫情爆发,老年大学关门。婆婆此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几乎没有社交活动。4月,公公去世,婆婆倍感寂寞,脑子开始有点萎缩。去年年底,她测出新冠阳性,脑萎缩越来越严重,发展至今年,已确诊为老年痴呆。除了自己生养的三个孩子,其他人基本不认得。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其它时间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保姆跟得气喘吁吁,她却从不知疲倦,膝盖患了关节炎都浑然不觉,还是先生看她上楼艰难带她去医院检查时才发现的。
婆婆一直对挣钱很感兴趣,但凡手里攒点闲钱,就放贷给别人。逢年过节,晚辈给她一点钱,她就两眼放光,攒起来接着放贷。自从得了老年痴呆后,她已经认不了钱了,更没办法花钱。
想到二十年前初见她时伶俐精明的样子,再看眼前这个不知饥饱、不知冷热、言行举止如孩童的老人,真是让人伤感。
婆婆拉着女儿的手。(林世钰 摄)
细想之下,人这一生何其可怜,年轻时省吃俭用,热衷积攒财富,可是到老了连钱都认不了了。“劳劳碌碌,刻苦自己,不享福乐,到底是为了谁呢?”“日光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再看一个好友的父亲,自从老伴两年前去世后,他就患了抑郁症。我去看他的那个晚上,只见90多岁的他,坐在房间破旧的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上面正播放着台湾大选的节目。
好友告诉我,父亲经常忘了吃药,但每天准时坐在电视机前。他甚至可以记住所有候选人的名字及具体情况,对选情进展了如指掌。台湾大选,似乎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可是,大选结束后,他将掉进时间的虚空里,到时该怎么办?
看着眼前这个拄着拐杖、枯瘦如稻草的老人,我想起三十多年前他的模样,泪水忍不住滑落。
我上高中的时候是寄宿,伙食油水不够,每天饿得饥肠辘辘,看太阳都能想象成烙饼。好友是走读生,于是,我经常去她家蹭吃蹭喝蹭睡。那时她父亲开货车,算是高收入群体,所以家里伙食很好,有鱼有肉。她父亲个子不高,但身板壮实,话不多,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每次在饭桌上,他都热情地叫我多吃点,可是我有点怯,不敢多吃。待他离开后,我松了一口气,这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菜。每次都吃得肚子滚圆,然后像西瓜一样滚到好友的床上,和她一起背世界历史,聊班里谁又暗恋谁。
一转眼,我们都到了她父亲经历过的中年,眼睁睁看着他滑向老年而无能为力。他看上去那么孱弱无力,那么依赖自己的女儿,像个无助的孩子。
送我出来时,好友挽着我的胳膊走在县城大街上。夏风拂面,从心里爬上来的凉像条冰冷的蛇,咬住了我们的喉咙。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艰难消化眼前这个坚硬的现实——我们的父母都老了,再过十年,就轮到我们了!
可是啊可是,在彼此的心里和眼中,我们依然是那个唱着郑智化的《水手》、对未来既期待又惶惶然的高中女生。“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可是一觉醒来,我们已经人到中年,两鬓微霜。岁月溶解了我们曾经的样子。
我们的过去,我们的青春。(图片来自网络)
如果说我以前视衰老为“房间里的大象”的话,那么从这个夏天开始,因为看到了周边一圏老人的衰老,我才开始正视这只“大象”,认真思考一个人该如何度过晚年,避免成为混吃等死的行尸走肉。
每个人终会衰老、死亡,敏感如我,12岁左右就瞥见了人生这个冰冷的必然结局。三十多年来,看了无数的生老病死,特别是目睹了父母的衰老以后,基本可以坦然接受这个现实——“我们的生命只是一阵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
年轻时,我的志向可谓高远,总觉得自己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如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干一番大事业,改变这个世界。之后二十多年,我确实很努力,也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到一些人。
如今人到中年,我终于冷静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能做的非常有限,成不了那个改变世界的英雄。我拼尽全力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自己原有的质地,不要随波逐流,被这个越来越荒诞的世界改变。
一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说明他成熟了。而成熟往往意味着年轻不再,激情不再。
年轻时,总觉得人生有很多“非如此不可”的事情,比如一定要很努力,否则会被时代抛弃;比如每天一定要看几页书,否则生活是低俗的;比如人生一定要有意义,否则白来世界一趟。活到现在才明白,选择远比努力更重要,选择错了,再努力也白搭;享受美和爱,远比看书有意义得多;人生不一定要有意义,但一定要有意思……
除了死亡“非如此不可”,人生其它事情哪有什么“非如此不可”,不过是顺势而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每次刚出版完一本书,就会有友人问我:你的下一本书会写什么?我总是回答:天晓得,我不晓得。因为明天的风往哪儿吹,我是否还活在世上,这些都是不确定的事情。在松动的沙土上,我如何能确定自己可以建造房屋?
特别是经历三年大疫后,我亲眼目睹了无常是如何扫荡一切,改变了这个世界及许多人的生活,从而彻底明白了人之渺小和可怜,所以对未来只剩下遥遥的愿景,并无具体计划。若有计划,顶多是对一个月以内事情的大致安排。
这个世界依然那么不确定,一切都像雾里看花。有人在罗刹海市里绣红旗,有人大梦初醒后无路可走。你看那南来北往的客行色匆匆,但不知奔向何方。或富有,或贫穷,或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每个人看上去都疲倦困乏,似乎没有人是快乐的。
每个被困在原地的人,无不向往远方。其实啊,所谓“远方”,不过是一个土楼对另一个土楼的遥望。不知道大家去过福建土楼没有,无数个或圆或方的土楼散布在大地上,从空中俯瞰,像一个个幽深的天坑。土楼是封闭的,自成一体。有人厌倦了里面的生活,奋力逃出,结果发现不过逃进了另一个土楼。
一样的折叠空间,一样的生死疲劳,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所谓突围,不过是从一个土楼逃到另一个土楼。(图片来自网络)
前几天采访了一个通过zou xian来到美国的小伙子,他说自己一些zou xian同伴以前在国内是小中产,把美国想象成天堂,到了以后发现谋生不易,阶层下移,心理落差极大,甚至后悔来美。
地上的政权都是“罪人”建立的,哪有什么天堂!表面上看,这个国家荣光尚在,也比较人道主义,可是一旦长住下来,你会发现很多问题:党派纷争疯狂化、进步主义极端化、边境管理混乱、种族歧视无解、贫富差距极大、通货膨胀严重……一样让人闹心。
前几天我向一个朋友感慨:我们人到中年,这个世界也到了中年,整体趋势就是——下沉。
接下来是老年。“生命的烛火,在风中摇摆,该怎么办?”《大梦》这首歌发出的灵魂之问,让人内心为之一颤。
人到老年,对世上的物质名利需要用减法,保持素朴的外在和单纯的内心。如果检视大部分人(包括自己)的计划、努力和一切行为,基本都是属世的。心被世间的名利和权力所迷惑,看不到别的更本质的东西,比如美和爱。可是,生命短暂,我们终究只是财富的管理者,而非永远的业主。
你看“皮带哥”许家印,前中国首富,大衣一抖后面都有人接着,公司的歌舞团养了一群美女任其享用,只喝进口的依云矿泉水,穷奢极欲,最后还不是成了权力的替罪羊,人皆喊杀?
“贪财是万恶之根。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既然钱财只是身外之物,故而,“用世物的要像不用世物”,在饮食、房屋、衣裳上节制,在骄傲、挑剔上收敛,保持一颗安静的素心。“过于关心自己身体的人,多半忽略自己的灵魂。”人到老年,若身体无恙,需用不多,不如离世前散财于世,用于需要帮助的人们,比如资助孩子上学、支持环保组织等等。
其次是追寻和盼望“彼岸”。“人是一日之物”,地球的匆匆过客,生命稍纵即逝,肉体的“帐篷”虽然精心保养,但早晚都会破败,再发达的医美技术也阻挡不住美人迟暮。即便美貌如林青霞,60岁以后照样发福,胳膊圆滚滚的,变成面目慈祥的邻居老太太,难觅当年“东方不败”雌雄同体、刚柔并济的迷人风采。
如果我们一生都困在尘世的此岸和肉体的帐篷中,用本能的欲望摆渡,估计这辈子只能零落成泥,和动物差不多,活不出人的高贵了。
人的高贵之处在于,有良知,会思想,会在生命的某个阶段追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关于这个终极之问,科技、逻辑、知识给不了恒定的答案,因为它们本身也是变化的。唯有承认自己是渺小有限的受造物,绝圣弃智,俯伏在造物主面前,才能领受到来自他的属天智慧,知道他是一切问题的答案。因为,他是首先的,也是末后的;是开始,也是终结;是活水的源头,也是百川的归宿。
他是开始,也是终结。(图片来自网络)
这些年,我接触过不少有信仰的老人,他们的身上普遍有一种让人安心的静气和充满盼望的朝气,并不会因为生命的烛火摇曳而惶惶然。因为他们笃信神爱世人,所赐的一切都是好的,并且知道自己将来要到哪里去,从而对肉体的衰朽、身体的病痛以及环境的恶劣有更强的忍耐力,对未来有更热切的盼望。
六年前,我去看望一个老人,她当时已是肠癌晚期,身体非常孱弱,可是笑容依然很美。她和我一起唱诗歌,诵读她最喜欢的诗篇23:“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她说,病床就是她的“青草地”。
她去世六年了,但是让我感念至今。因为她的身上彰显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庄严,以及老年生活的美好之处——“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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