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几个月前,开始重读《鲁迅全集》。越读越感到有些话不得不说,遂屡兴批点先生文章之冲动。这几天读到先生1919年10月作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发表于《新青年》第六卷第六号),联想到近日刘学州自杀事件,感慨非常。1919年是“五四运动”爆发的年份,时间已经流逝了一百多年,中国人对于如何做父母又何尝有更真切之认识?悲剧的成因到底是什么?这其中是否与启蒙话语本身有着难以摆脱之关系?春节无事,遂决定先批点此篇名文。具体做法是,略删数段与论旨无大关联的原文,在剩余原文基础上略作批点引申,批点部分以斜体注明。
由于文章较长,不妨先抛出我的结论:总之,在一个父权高张的古旧社会,鲁迅先生寄望青年、孩子,寄望通过爱来重建人伦,出发点是好的。但因为先生迷信进化论,思想缺乏自上而下的超验维度,其论证就难免漏洞丛生;就百年历史实践来看,就必然陷入父权已去而大爱并未流行的悲剧处境。当然,我们这里不缺溺爱。在我看来,不能认识到爱的源头,纵然爱,对孩子就必然是溺爱,对异性就必然是滥情。与其呐喊“救救孩子”,不如反问自己是否已经获救。
我作这一篇文的本意,其实是想研究怎样改革家庭;又因为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所以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总而言之:只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罢了。但何以大模大样,用了这九个字的题目呢?这有两个理由:
萧三匝:需要深思的是,“革命革到老子身上”导致的人伦悲剧并不亚于父权过重的礼教悲剧。几十年后的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此不赘述史实。
第一,中国的”圣人之徒“,最恨人动摇他的两样东西。一样不必说,也与我辈决不相干;一样便是他的伦常,我辈却不免偶然发几句议论,所以株连牵扯,很得了许多”铲伦常””禽兽行“之类的恶名。他们以为父对于子,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但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现在的子,便是将来的父,也便是将来的祖。我知道我辈和读者,若不是现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补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个时间。为想省却许多麻烦起见,我们便该无须客气,尽可先行占住了上风,摆出父亲的尊严,谈谈我们和我们子女的事;不但将来着手实行,可以减少困难,在中国也顺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听了害怕,总算是一举两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说,”我们怎样做父亲。”
第二,对于家庭问题,我在《新青年》的《随感录》(二五,四十,四九)中,曾经略略说及,总括大意,便只是从我们起,解放了后来的人。论到解放子女,本是极平常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老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譬如早晨听到乌鸦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却总须颓唐半天。虽然很可怜,然而也无法可救。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萧三匝:何为“觉醒”?何为“光明”?何为“幸福”?何为“合理”?标准从何而来?这些词都需要定义。
还有,我曾经说,自己并非创作者,便在上海报纸的《新教训》里,挨了一顿。但我辈评论事情,总须先评论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说话,对得起自己和别人。我自己知道,不特并非创作者,并且也不是真理的发见者。凡有所说所写,只是就平日见闻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至于终极究竟的事,却不能知。便是对于数年以后的学说的进步和变迁,也说不出会到如何地步,单相信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所以说,”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萧三匝:先生既“不是真理的发见者”,不知“终极究竟的事”,如何指路,以什么标准评论?先生的标准表面上是“就平日见闻的事理里面,取了一点心以为然的道理”,也即是说从常识理性出发,但这常识理性还需要自己的良心做判断。问题是,每个人对良心的感知不同,如果良心靠得住,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了,难道那些主张父权的人,良心上就不安吗?他们倒觉得那才是“天经地义”、符合良心的呢?所以,良心不是绝对标准,只是一个美丽的词汇罢了。说到底,先生只是“单相信(未来)比现在总该还有进步还有变迁罢了”,这才是先生真实的标准,而这标准是基于先生自己的信仰——进化论。至于进化论是否有资格成为真理和标准,且待我接下来慢慢说。
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
萧三匝:人和普通生物毕竟不同。通俗而言,人是万物灵长,用生物界的现象作为人应该遵循的标准,事实上是降低了人的地位和价值,以此为基础来展开论证,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更何况,保存生命、延续生命、发展生命,不过是生物之本能,与所谓进化无关。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物,因有食物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萧三匝:悬置“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如何能讨论人生的意义,如何讨论父子关系?这种话题的讨论可以建基于“保存生命”吗?动物也会“保存生命”,那人和动物有何不同?这种实用主义的必然结果,就是人把自己等同于动物,只追求物质与精神上的欲望的满足。这种主义,是否可以称之为“活着至上主义”甚至“好死不如赖活着主义”?如果是这样,这可是中国人最懂的,又何须先生来做论文?
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竟与这道理完全相反。夫妇是”人伦之中”,却说是”人伦之始”;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却以为天大的大功。人人对于婚姻,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亲戚朋友有许多戏谑,自己也有许多羞涩,直到生了孩子,还是躲躲闪闪,怕敢声明;独有对于孩子,却威严十足,这种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和偷了钱发迹的财主,不相上下了。我并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人类的性交也应如别种动物,随便举行;或如无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自鸣得意。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固有的不净思想,再纯洁明白一些,了解夫妇是伴侣,是共同劳动者,又是新生命创造者的意义。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领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领,将来还要交付子女,像他们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个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萧三匝:中国的旧见解说夫妇是“人伦之始”并没有错,因为造物主造人,先造了男人,后造了女人,并令夫妇连为一体,夫妇关系当然是“人伦之始”,而非“人伦之中”。“性交的确是常事”,并非不净;“生育也是常事”,并非天大的大功。但谁才能给性交、生育赋予意义呢?先生也不主张人类可以如别种动物般随便性交,“或如无耻流氓,专做些下流举动”,问题在于,如何定义“随便”“无耻”“下流”?如果仅仅为了“保存生命”,那么性交的范围、性质都不应该规定,哪来什么“随便”“无耻”“下流”可言?由此可知,以进化论为基础,根本无法推导出正义的人伦关系。
生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
萧三匝:进化论只是一种假说,而非不证自明的真理,也非可以通过科学证实的公理。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多处表示,他并不能完全肯定自己所写的就是科学原理、公理。达尔文之后,仍然有相当多科学家不认可进化论。正如先生自己所说,您也只是“相信”进化论,我相信您也无力“证明”进化论。既然如此,进化论就并非不刊之论,就不可以作为其他论证的前提。请问,单细胞动物经过不断进化,如何能够进化出对“永恒”与“意义”的追求?人类自文字诞生以来这几千年,人性到底又“进化”了多少?
进化论是一种剧毒思想,它对近代以来人心的毒害至今尚未得到根本清理。进化论起源于人的僭越,人自认为可以定义、回答“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问题,结果如何呢?结果是,进化论认为人不过是猴子进化来的,还要不断进化。这样做,难道不是拉低了人的地位吗?如果按先生上面这段论述,“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那么,个人岂不成了人类进化的工具?先生一直呼吁的独立自由的个人又如何产生呢?据说先生的核心思想是“立人”,假如人类进化如同大江奔流入海,势不可挡,人除了随波逐流一无可为,又如何“立”得住呢?哪些被巨浪拍击到岸边的人难道只能灭亡吗?
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又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说,–如他们攻击者所意想的,——孙子理应终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儿必须时时咒骂他的亲娘。是说,此后觉醒的人,应该先洗净了东方古传的谬误思想,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况且幼者受了权利,也并非永久占有,将来还要对于他们的幼者,仍尽义务,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过付的经手人罢了。
“父子间没有什么恩”这一个断语,实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红耳赤的一大原因。他们的误点,便在长者本位与利己思想,权利思想很重,义务思想和责任心却很轻。以为父子关系,只须“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尤其堕落的,是因此责望报偿,以为幼者的全部,理该做长者的牺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却件件与这要求反对,我们从古以来,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着停顿。我们虽不能说停顿便要灭亡,但较之进步,总是停顿与灭亡的路相近。
萧三匝:先生上面两段话,将长者与幼者、过去与将来、权利与义务对立,明显是一种平面化的二元对立思想。其实,长者本位与幼者本位都错,应该是真理本位;注重过去与注重将来都错,应该是注重现在;权利思想与义务思想都错,因为伦理关系建立在情感基础上,而不是权利义务思想上。所以中国将父母对孩子的感情称为“恩情”本是对的,“因心为恩”,恩源于情。当然,实际上做到了什么程度是另一问题。
自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但结合长幼的方法,却并无错误。他并不用“恩”,却给予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爱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让他的将来的生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
萧三匝:先生找到了答案——“爱”,但为这论点提供的论证——进化论,却是站不住脚的。其实,动物护佑子女,不过是出于本能,与爱无关,在世界上的所有存在中,唯有人类具有爱的情感和能力。我想请问先生,“爱”作为一种情感和能力,是如何进化出来的?换言之,我们必须追问,“爱”的源头何来?
人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种天性。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取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倘如旧说,抹杀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有人做了乐府,说是”劝孝”,大意是什么”儿子上学堂,母亲在家磨杏仁,预备回来给他喝,你还不孝么”之类,自以为”拼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人乳喂猪”,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萧三匝:先生以为“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我以为这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都错了。欧美大致可以说是基督教社会,基督教义影响人心尤其深远,与其说欧美家庭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不如说他们是以上帝为本位。在他们看来,上帝白白地爱世人(这就是“恩”),上帝是爱的源头,也给了人爱的能力,人接受了上帝的爱,就应该传递出去,爱家人、爱邻人。因此,是因恩生爱,欧美家庭在乎幼者弱者,实道源与此。
中国自古都在“劝孝”,其实西方人也讲孝敬,只不过可以不叫“劝孝”,而叫“命孝”,因为孝敬父母是“摩西十诫”中关于“爱人”的诫命的第一条。为什么中国的孝道后来演化成实用主义的“买卖行为”了呢?我想最大的原因可能就在中国人无真正的信仰,正所谓“民无真信,必然放肆”了。
所以我要说,先生找到了“爱”这味药来治疗中国人伦的病,也可以扩大来说治疗中国社会的病,这见识无疑是高出常人的,但因为这味药是由进化论医生开出来的,其目的不是为了治疗个人,而是为了整个“人类”的进化,难免会成为非但不能“治病”,反而会“致病”的假药。进化论,说到底,也是一种实用主义——为了人类进化。先生反对实用主义,却没看到进化论也属于实用主义,我不禁为先生感到惋惜。
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
无论何国何人,大都承认”爱己”是一件应当的事。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义,也就是继续生命的根基。因为将来的运命,早在现在决定,故父母的缺点,便是子孙灭亡的伏线,生命的危机。易卜生做的《群鬼》虽然重在男女问题,但我们也可以看出遗传的可怕。欧士华本是要生活,能创作的人,因为父亲的不检,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爱母亲,不忍劳他服侍,便藏着吗啡,想待发作时候,由使女瑞琴帮他吃下,毒杀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于是只好托他母亲了。
欧 “母亲,现在应该你帮我的忙了。”
阿夫人 “我吗?”
欧 “谁能及得上你。”
阿夫人 “我!你的母亲!”
欧 “正为那个。”
阿夫人 “我,生你的人!”
欧 “我不曾教你生我。并且给我的是一种什么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罢!”这一段描写,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人应该震惊戒惧佩服的;决不能昧了良心,说儿子理应受罪。这种事情,中国也很多,只要在医院做事,便能时时看见先天梅毒性病儿的惨状;而且傲然的送来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遗传,并不只是梅毒,另外许多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也可以传之子孙,而且久而久之,连社会都蒙着影响。我们且不高谈人群,单为子女说,便可以说凡是不爱己的人,实在欠缺做父亲的资格。就令硬做了父亲,也不过如古代的草寇称王一般,万万算不了正统。将来学问发达,社会改造时,他们侥幸留下的苗裔,恐怕总不免要受善种学(Eugenics)者的处置。
萧三匝:爱人的前提不是“爱己”,而是“被爱”,何况何为“爱己”?瘾君子还认为吸毒是爱自己呢?至于善种学,更是一种邪恶的思想。善种学即优生学,是英国人高尔顿在1883年提出的“改良人种”学说。该学说认为人或人种在生理和智力上的差别是由遗传决定的,借助遗传手段发展“优等人”,淘汰“劣等人”,社会问题才能解决。纳粹就认为,雅利安人种优于犹太人,因此有资格通过屠杀淘汰犹太人。先生在写作本文时还没认识到此说的危害,后来也认识到了优生学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错误,并对其采取了否定态度。但我要说的是,如果人不过是从低等动物进化而来,那么进化论就该适用于人类社会,那么所谓的优生学、社会达尔文主义就没什么不对。所以,关键不在先生的态度是否改变,而在先生的思想基座,单纯讲一个人的态度,有什么说服力呢?
倘若现在父母并没有将什么精神上体质上的缺点交给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当然健康,总算已经达到了继续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责任还没有完,因为生命虽然继续了,却是停顿不得,所以还须教这新生命去发展。凡动物较高等的,对于幼雏,除了养育保护以外,往往还教他们生存上必需的本领。例如飞禽便教飞翔,鸷兽便教搏击。人类更高几等,便也有愿意子孙更进一层的天性。这也是爱。上文所说的是对于现在,这是对于将来。只要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超越便须改变,所以子孙对于祖先的事,应该改变,”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当然是曲说,是退婴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单细胞动物,也遵着这教训,那便永远不敢分裂繁复,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类了。
萧三匝:“只要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谁也喜欢子女比自己更强,更健康,更聪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先生这种说法,不就是“望子成龙”思想吗?这种思想如今不是已经收获了无数恶果吗?且不能什么叫“高尚”“幸福”需要定义,我们眼见的事实往往是:父母一面,把孩子宠成了“小祖宗”;孩子一面呢,因为达不到父母的期望,抑郁了,自杀了。在我看来,教育孩子,首先不是要教他技能,更不是教他“超越了自己,超越了过去”,而是要教他认识到什么是人,如何做一个普通人!要做到这一点,家长必须做到的是超越自己,不,严格讲,是“被超越”。
幸而这一类教训,虽然害过许多人,却还未能完全扫尽了一切人的天性。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还能将这天性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时时流露,时时萌蘖;这便是中国人虽然凋落萎缩,却未灭绝的原因。
萧三匝:先生在本文中多次提及“天性”,人要知一己之天性,首先就要认识“天”——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和主宰者。
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开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日本近来,觉悟的也很不少;对于儿童的设施,研究儿童的事业,都非常兴盛了。第二,便是指导。时势既有改变,生活也必须进化;所以后起的人物,一定尤异于前,决不能用同一模型,无理嵌定。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末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
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萧三匝:“理解”“指导”“解放”都是好词,问题在于,如何指导,何种意义上的解放?先生所谓指导之一个依凭是“纯洁高尚的道德”,一个是“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请问,什么叫“纯洁高尚的道德”?道德的根基何来?为什么新潮流就一定对,旧事物便一定错?至于“独立”“解放”,是否可能走向放纵?先生既信奉进化论,唯趋新是务,因为趋新是没有止境的,那是否意味着任何时点上都不存在“纯洁高尚的道德”和真正的“独立”“解放”?若如此,人心安于何处?
但有人会怕,仿佛父母从此以后,一无所有,无聊之极了。这种空虚的恐怖和无聊的感想,也即从谬误的旧思想发生;倘明白了生物学的真理,自然便会消灭。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应预备一种能力。便是自己虽然已经带着过去的色采,却不失独立的本领和精神,有广博的趣味,高尚的娱乐。要幸福么?连你的将来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还童”,要”老复丁“么?子女便是”复丁”,都已独立而且更好了。这才是完了长者的任务,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领,样样照旧,专以”勃谿”为业,行辈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虚无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父子间要疏隔了。欧美的家庭,专制不及中国,早已大家知道;往者虽有人比之禽兽,现在却连”卫道”的圣徒,也曾替他们辩护,说并无”逆子叛弟”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亲;惟其没有”拘挛”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没有反抗”拘挛”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诱,便无论如何,决不能有”万年有道之长”。例便如我中国,汉有举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还有孝廉方正,都能换到官做。父恩谕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后,然而割股的人物,究属寥寥。足可证明中国的旧学说旧手段,实在从古以来,并无良效,无非使坏人增长些虚伪,好人无端的多受些人我都无利益的苦痛罢了。
都有”爱”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汉末的孔府上,很出过几个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现在这般冷落,这话也许确是北海先生所说;只是攻击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发笑罢了。)虽然也是一种对于旧说的打击,但实于事理不合。因为父母生了子女,同时又有天性的爱,这爱又很深广很长久,不会即离。现在世界没有大同,相爱还有差等,子女对于父母,也便最爱,最关切,不会即离。所以疏隔一层,不劳多虑。至于一种例外的人,或者非爱所能钩连。但若爱力尚且不能钩连,那便任凭什么”恩威,名份,天经,地义”之类,更是钩连不住。
萧三匝:认为爱力胜于天经地义,完全是倒置了因果,此理上已述及。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长者要吃苦了。这事可分两层:第一,中国的社会,虽说”道德好”,实际却太缺乏相爱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这类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负责,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这样社会中,不独老者难于生活,既解放的幼者,也难于生活。第二,中国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岁,早已老态可掬,待到真实衰老,便更须别人扶持。所以我说,解放子女的父母,应该先有一番预备;而对于如此社会,尤应该改造,使他能适于合理的生活。许多人预备着,改造着,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实现了。单就别国的往时而言,斯宾塞未曾结婚,不闻他侘傺无聊;瓦特早没有了子女,也居然”寿终正寝“,何况在将来,更何况有儿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后,子女要吃苦了。这事也有两层,全如上文所说,不过一是因为老而无能,一是因为少不更事罢了。因此觉醒的人,愈觉有改造社会的任务。中国相传的成法,谬误很多:一种是锢闭,以为可以与社会隔离,不受影响,一种是教给他恶本领,以为如此才能在社会中生活。用这类方法的长者,虽然也含有继续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却决定谬误。此外还有一种,是传授些周旋发法,教他们顺应社会。这与数年前讲”实用主义”的人,因为市上有假洋钱,便要在学校里遍教学生看洋钱的法子之类,同一错误。社会虽然不能不偶然顺应,但决不是正当办法。因为社会不良,恶现象便很多,势不能一一顺应;倘都顺应了,又违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进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会。
萧三匝:人心若不能改变,改造、改良社会都是空话。即便表面上改了,名目上改了,骨子里依然如故。
……
既如上言,生物为要进化,应该继续生命,那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妻四妾,也极合理了。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类因为无后,绝了将来的生命,虽然不幸,但若用不正当的方法手段,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该比一人无后,尤其”不孝”。因为现在的社会,一夫一妻制最为合理,而多妻主义,实能使人群堕落。堕落近于退化,与继续生命的目的,恰恰完全相反。无后只是灭绝了自己,退化状态的有后,便会毁到他人。人类总有些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精神,而况生物自发生以来,交互关联,一人的血统,大抵总与他人有多少关系,不会完全灭绝。所以生物学的真理,决非多妻主义的护符。
萧三匝:这个辩解非常乏力,为什么“现在的社会,一夫一妻制最为合理,而多妻主义,实能使人群堕落”甚至“退化”呢?多妻=堕落=退化=毁到他人,这逻辑链条连先生自己也不相信吧?于是“堕落近于退化”,且不论其他,就这一个“近于”,链条就已经断了。事实上,关于一夫一妻制的正义性,甚至一切绝对价值的绝对性,抛开那个终极存在者是根本无法证成的。先生说“人类总有些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精神”,既然进化论是黄金率,这“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精神”从何而来?难道是特例?
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但世间又有一类长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并且不准子女解放他们自己的子女;就是并要孙子曾孙都做无谓的牺牲。这也是一个问题;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对于这问题,现在不能解答。
萧三匝:总之,在一个父权高张的古旧社会,鲁迅先生寄望青年、孩子,寄望通过爱来重建人伦,出发点是好的。但因为先生迷信进化论,思想缺乏自上而下的超验维度,其论证就难免漏洞丛生;就百年历史实践来看,就必然陷入父权已去而大爱并未流行的悲剧处境。当然,我们这里不缺溺爱。在我看来,不能认识到爱的源头,纵然爱,对孩子就必然是溺爱,对异性就必然是滥情。与其呐喊“救救孩子”,不如反问自己是否已经获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