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忠之死,鬼神泣之,我是听到了的——”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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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15926680299是黑猫的手机号码,黑猫是我家亲戚。
黑猫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黑猫弟弟叫小猫。黑猫比我大一岁,小猫比我小一岁。黑猫与我家的亲戚关系没几个人能说得清楚。每次去拜年,我喊黑猫母亲姨奶奶,喊黑猫父亲林爷。黑猫每次都叫我家老大东明哥。这时候,我母亲总是给予纠正,说黑猫是长辈。其实在我去赵镇省亲之前,的确不知道与黑猫是什么样的亲戚。但无论如何,在远离老老家五百公里的楚地工厂里,我们就已经是很亲的亲戚了。
我初到上海时暂住在复旦北区,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过邯郸路到文科图书馆,有条路叫国年路,我初时听成了过年路,心想过年多好啊有吃有喝的就记下了。我在图书馆查资料,烟瘾犯了兜了一圈发现四楼有个走道是露天的,就躲过去抽烟。刚刚点上,一个保洁阿姨正好看到,笑着对我说:
“这位老师(吗?),这里不好抽烟的。”
我说还行还行,这地方除了没个凳子椅子什么的,露天通风,很不错了。
她又说了一遍,“ 这里真的不好抽烟的!” 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我又说还好还好,当然没有家里方便啦。你也来一支吧,就是烟不太好。我抽出一支烟要递给她。说着又猛抽了一口。吐出的烟呈一段柱状急速散去。
她似乎很不高兴了,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声音也大了,一边指着我背面的墙一边一字一句地说。
“这-里-不-好-抽-烟!” 我转头看去,见墙有一个小铭牌,名牌上有四个小字“请勿吸烟”。我如梦方醒,连忙掐烟道歉。她恢复了微笑,说没关系,图书馆书多不好抽烟的。我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抽烟就是不能抽烟。上海人大抵这么说。
刚掐灭烟,手机震动,居然是黑猫。黑猫说你换了电话,问了好半天才问到。我说我到上海了。黑猫说知道,又说小猫在逸仙路钢材市场,问离我远不远。我说你先挂了我找张地图看看再给你打过去。他说不用,又说待会儿小猫给你打电话。果然,几分钟后小猫电话打来,约好在肺科医院附近一家饭馆吃饭。
同来的还有三个老乡我不熟悉,但说起来都知道,有一个是我姐姐的同学,还有一个是我哥哥的学生。来自同一个小地方的几个人,挤在一个大城市的角落,推杯换盏中大抵都能找到一些相熟的记忆。
记忆里的青木档河有很多河蚌,我们捞河蚌的原因和河蚌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我们那时还不知道河蚌也能成为美味佳肴,我们那时从来不吃河蚌。我们捞河蚌是为了彰显自己潜水的能力。一猛子扎进河里,潜入河底把嵌在河床淤泥里的河蚌一个一个抠出来,升至水面扔到岸上,每潜一次捞一个。我们比试谁捞的河蚌多谁捞的河蚌大。
被我们光着屁股请出来的河蚌们,安静地躺在河滩上。太阳炙烤着它们的身体,摇曳的树荫离它们很远,它们努力地克制着无法逾越的焦渴,微微张开身体,像是在诉说它们的无奈,它们力图重新回到生养它们的青木档河,它们渴望将泪水融入河水。但是命运就这么残酷和无情,一旦离开河流的庇护,河蚌们就只能无助地等待死亡,它们顽强地抵抗着阳光的伤害,却不知伤害从何而来,是谁置它们于火炙之中。
说着青木档河的故事时间闪得飞快,不知不觉酒已半酣,小猫意犹未尽持续劝酒,打了一关到我跟前。小猫说我们是亲戚就来个令狐冲吧。我不胜酒力推托再三小猫只是不允,我一念闪过便狡黠地说:
“咱俩是亲戚,打个赌,你要是说得清咱俩是啥亲戚我就冲了,你说不清楚你就冲一壶,怎么样?”小猫哈哈大笑,说:
“咱俩不是姑舅老表嘛,你喝了吧!”我说你说错了,你喝。小猫不服气。
我又问咱俩是平辈吗?小猫挠挠头探寻地说,平辈肯定不对,如果是平辈就得叫你哥,但从小到大貌似从来都这么没叫过。说不是平辈,为什么我哥叫你家嫂子也叫嫂子。
我说你给黑猫打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嘛。小猫说我不问。
我又说,这样吧,你说你是我爹家亲戚还是娘家亲戚,你说对我喝,说不对你自己喝。
小猫想了想说,你其实也不知道,你就是蒙我喝酒。你要是说得清咱们是啥亲戚,我就喝,说不出来你接着喝。
这次轮到我哈哈大笑了。我说小猫小猫,这酒你喝定了。我前年专门回了趟老老家,在赵营镇住了十多天。听街上老人长辈讲旧社会的事,他们说到你家和我家。我回去还跟黑猫说了你家的事,黑猫没跟你说吗。
小猫说真的假的,你多半是现编的。小猫这么说的时候盯着我看,其实我知道他是在等着我讲故事。
我说当然是真的,你不信回家问问黑猫。小猫说我不问,你说说看,我看你是不是瞎编。
我说,你不喝我就不说,你喝了我给你讲。
小猫直起身子挺了挺胸脯说,我喝半壶,你讲完我再喝。讲不好你自己喝。说着就呷了一大口酒自言自语地哼道:
“酒是粮食精,不喝没感情!”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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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楼镇的李老太爷是文举之后,娶了五房太太。大房太太生了一个女儿,五房太太生了一个儿子。大房女儿嫁给了赵营镇武举之后赵太爷的长子为妻。赵太爷育有四子,其中三人行武功夫深厚,唯有老大体弱事文,不喜武事。赵家老二随项城袁家入京不得又返乡为农,老三入上海精武体育总会,随陈其美差遣殁于乱世,老四则一直留在父亲身边。
赵老太爷家的老四身材矮小,自幼习武,双臂架起来练功成了习惯,走起路来扎着两条臂膀,绰号“花椒楞”。这花椒楞爷十五岁那年,有个武把式带领弟子在赵营镇街上摆摊卖艺。那时武把式卖艺讨生活都有些真本事,除了功夫硬朗,还需人情练达,不像现在的明星戏子仅凭粉脸大奶便能走红。
武把式的大徒弟表演力碎石板,围观者连声叫好,不时有人往地上的铜盘里撒些碎钱,把式爷当胸抱拳,绕场称谢。花椒楞爷听长辈说过,
“把式把式,花花架子,不能拿人,只有样子”。
把式爷称谢到了跟前,花椒楞爷扔了一把钱在铜盘里,朗声说道,“爷,你这徒弟的功夫看起来不错。能拿断石板,可不知道能不能拿人?”把式爷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连连作揖诺声道:“都是爷们赏口饭吃。”
花椒楞爷说,让你徒弟拿拿我看,拿住了我给十块洋钱。把式爷说,那可不成,我这徒弟就是拿石板的,哪里能拿人呐,再说拿人也不合法度。
把式爷满脸堆笑却也无惧意。盖行走市井者,礼不失人气不输人,礼失则肇祸,气输则招欺。花椒楞爷哈哈大笑,大声说到把式把式花花架子。
把式爷的大徒弟虎背熊腰,铁塔似的立在那里早有怒意,见眼前这个小个子说话如此不堪,便上前一步说道,爷,你这想怎样?花椒楞爷说,咱俩一起给街坊们演示演示,你拿倒我,我敬你十个洋钱,我拿倒你,你收拾摊子别再现眼。
把式爷想拦没拦住,围观的人知道花椒楞爷的手段和性子,都自觉地退出了一块地方,却又围成了一个圈来观看。把式爷的徒弟当胸抱拳说了声,有请!花椒楞爷脱掉褂子,俩人就比划上了。
把式爷的徒弟看这个砸场子的个头不高,也不甚壮硕,扑过去就想一把抱住,如能得手,既不伤他也让他无力可发。这花椒楞爷好手段,见大汉扑来,也不闪躲,只是身形一矮,一个地滚扫堂朝大汉小腿踹去。那大汉一惊连忙跳起。哪知道花椒楞爷这一踹是个虚招,换腿滚地再扫,正踢到大汉脚踝。大汉一个趔趄向后倒去,正倒在把式爷身前。好,好啊!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
把式爷一把扶住徒弟,纵身挡在花椒楞爷和徒弟之间。抱拳又说,爷这招子厉害了,这是真本事,我这徒弟就是一身蛮力,还请爷多多包涵。
花椒楞爷得意洋洋,指着卖艺摊子大声说道,收拾了吧。正说着呢,身后有人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花椒楞爷感到身体弯成一张倒弓,差点扑倒在地。回头一看,正是赵老太爷和赵家老大。赵老太爷低声吼道,滚回家去!
花椒楞爷一看这架势,赵老太爷肯定是生气了,他连忙挤入人群溜掉了。赵老太爷抱拳对把式爷一揖到底,赔笑道,竖子无教多有得罪先生海涵。赵家老大手里捧了一把钱送至铜盘放下,众人散去。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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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太爷家的老大喜文却也不厌武,出身武行之家各路手段多少也能走个样子,只是与三个兄弟比起来他读书的时间更多。外人道这位赵大先生是个文殊像,看上去颇有些文弱,花椒楞爷却知道他大哥也不是俗手。
那时候,长兄代父管教几个兄弟是一种责任和义务。有一次赵大先生在后堂给三个兄弟讲书,提了一个问题:曹沫专诸豫让你们喜欢哪一个。二先生说豫让士为知己者死,死得其所。三先生说曹沫厉害胆识过人。花椒楞爷不读书不知道曹沫专诸豫让是谁,随口说道都不喜欢,说着就想往外溜。赵大先生知道小弟顽皮,有意挡住去路。花椒楞爷一个前弓式想硬闯,不成想被大哥掣肘拿住随手一扔就摔倒在地,自此不敢造次。
赵大先生娶了李家长女心下欢喜。赵大娘识文断字相夫教子,孝敬公婆礼节有加,对待兄弟也关怀备至。夫妇二人相敬如宾,育有一女一子,女长子二岁。彼时皇家没落已有洋货,赵大先生往来天津贩买洋布,也颇有盈余。
赵大先生家的长女乳名赵妮尔,生来聪慧。六岁随母亲回李楼娘家,进堂屋见到李老太爷纳头便拜,大声说赵妮尔给姥爷磕头。又拿出一方丝帕,上面绣得一束梅花,虽不精致却也用心,双手捧给李老太太说给姥姥绣了个手巾。李老太爷夫妇欢喜这孩子,留住多日。临走李老夫人从祖上留下的凤冠上取下一枚鸽蛋大的珍珠,包好了塞给这赵妮尔说道,我这命苦的孙女儿啊,这个东西你留好了不要示人。
从李楼娘家回来,赵大娘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不到半年竟然殁了。其实,赵大娘回李楼娘家的时候,李老太太就看到女儿身体孱弱气色不好。赵大娘临走给李老太太磕了个头说孩儿这就走了,李老太太已觉察到冥冥之中的定数了,只是可怜赵妮尔。
赵大娘弥留之际拉着丈夫的手,虚弱地说不出一句话。赵大先生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是挂念赵妮尔。
赵大娘点点头。
赵大先生又说,你放心我不再续弦,免得后娘不能善待赵妮尔。
赵大娘摇摇头。
赵大先生又说,你让我自己照顾赵妮尔?
赵大娘摇摇头。
赵大先生又说,你是让我给赵妮尔找个好婆家?
赵大娘点点头,头再也没有抬起来。
赵大娘离世时赵大先生刚入而立之年,悲伤笼罩着这个七尺汉子,他常常借酒消愁,而且是一个人喝闷酒。那时的汾酒尚未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得金奖,但是已经在北方广为流传。小坛装的汾酒每坛十斤,赵大先生每月喝掉三至五坛。赵妮尔每每立在父亲床头,为酒醉的父亲擦拭呕吐秽物,常常思念母亲。
赵老先生看长子如此沉醉于酒,深感忧虑却也无计可施。有一日忽然想起老亲家李老太爷,他想李老太爷娶了五房,自是喜新不厌旧。想想自己作为男人一心习武,心思也不在女人身上,自是不能通晓亲家此间之乐,但男女之欢怕是每个男人都不能缺少的。长子丧妻,沉溺于酒,如能张罗为其续弦,怕是能够助他走出亡妻之痛。如此想来,便与赵老太太商议为长子续弦之事。
赵镇人听说赵大先生续弦,媒人这行都行动起来了。上门撮合的人络绎不绝,只是赵大先生一直决绝拒之,依然壶中日月杯里乾坤。如此过了几年,那赵妮尔已经十多岁了,一边安慰父亲,一边照顾兄弟,还要常到祖父母处请安,俨然已是主家之人。
民国十六年,赵家收到南京来的消息,赵三爷死国。赵老太爷老来丧子,悲不能持,借酒消愁。这赵三爷是赵老太爷最喜欢的儿子,早年送去读了新学堂,寄予厚望,后来去了大上海,不说光宗耀祖也是前途无量。不成想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还没送到,连尸身都没见到。一日傍晚,赵老太爷正喝闷酒,赵大先生走进父亲房里说,爹我陪你喝一坛,喝完咱们都别喝了。
赵大先生劝好了父亲,自己的身体却垮了,整日以苦药为伴,酒碗换成了药罐。如此又过了几年,赵妮尔从照顾父亲醉酒到服侍父亲喝药,家里的大小事情基本都是她拿主意了。赵妮尔一十七岁那年,有媒人上门提亲,说亲的是梁子营的申家。申家大爷与赵大爷是贩买洋布时的褡裢,彼此相熟多年,知根知底。申家二子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也是一条汉子。赵大先生应允了这门婚事。
赵妮尔说我不嫁人,我走了我爹爹和兄弟就没人管了。赵大先生说,你兄弟已经十四五岁了,已经能在落草坑前与人争事,你已经照顾他多年,人的命都是有报偿的,做姊妹的你已经够了。赵大先生又说,至于爹你也放心,等你嫁了,爹自会续人相扶。赵妮尔说,那也得再过一年。赵大先生拗不过女儿,说也罢,只是我答应你娘的我要做到,不然到了阴间与娘不好相见。现在是春上,定个腊月的日子也算一年了。
赵妮尔是年腊月出嫁,次年赵大先生病逝,赵妮尔的兄弟和落草坑前认识的一个东北人一起去投了张大帅,从此杳无音讯,赵妮尔没了娘家。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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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冬天也会下雪的。
我讲故事的时候,酒馆窗外已经开始飘雪。小猫和三个青木档河出来的兄弟杯中的酒少没少我还没注意,我面前的分酒器倒是已经空了。
我说,小猫兄弟,不,小猫舅舅,你知道花椒楞爷有几个孩子吗?小猫说不知道。我说有两个,一儿一女,儿子是赵文生他爹我叫舅爷的,你叫舅舅,还有一个女儿嫁到林家,就是你母亲,我叫姨奶奶的。理论上来讲,我应该叫姨姥姥,但小时候叫习惯了就没改过。
花椒楞爷就是你的姥爷。花椒楞爷是赵妮尔的四叔。赵妮尔是我的姥姥。
还有,那李老太爷娶了五房,大房生了个女儿嫁到赵家,五房生了个儿子,你知道那五房的儿子是谁吗?小猫说不知道,我说,是李国连的父亲,备份上我得叫爷。小猫说,李国连不是你大哥的同学吗?我说,是的。但是都是亲戚,只是他与你没有血缘关系,你与我是有血缘关系的。
小猫若有所思,陡然拿起酒瓶往自己面前的分酒器注满了酒,举杯齐眉一饮而尽。小猫说,难怪小时候你和黑猫整天都在一起。我说,长大了我们也在一起,除了他在监狱里的那几年,我们从来都没断联系。
小猫说,我知道,我还听说那时候我哥被关在看守所,你还准备劫狱?有没有这回事?
我说,这事就不提了,感谢老天爷照顾。我是去了看守所,当时二红哥是看守所的所长。
小猫说,后来怎么就没有劫成?我哈哈大笑说,如果我们越狱成了,要么是被二红哥一顿乱枪打死,要么就是现在还在号子里呆着呢,今天这酒怕是喝不成了。
小猫说,到底咋回事?我说,我正想问你呢,你说黑猫他们是怎么犯事的?我都没仔细问过他到底是咋犯的事。
(今天就说到这了,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文中人物有同名同姓者,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