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柳如织春水绕,大叔忆取青葱。
以前写过一篇初恋,讲的是小时候对一个女孩朦朦胧胧的情愫,那其实算不得真正的恋爱。
这回讲真的。
一
时间大约是在1994或1995年初夏的一个下午,地点好像是在教学楼四楼。我在楼道里读英语,旁边是一个四川老乡。
一个短发女子袅袅娜娜地走来,红裙及踝,白凉鞋,高跟,鞋跟滴滴多多地敲在楼板上,敲开了少年澎湃的心。那时候我已读过李渔的《闲情偶寄》,正做着酸腐的才子梦。见这女子走来,脑子里立即弹出笠翁衡评女子的标准——“态”。这女子的“态”真是妙,高雅、清纯、质朴,天呐,她还带着浅浅的笑!
一抹流霞醉煞人,暗香袅袅风吹去。
“她会成为我女朋友。”回过神来,我赌咒发誓。
老乡哈哈笑了,怂恿、激将:“不上你就是个龟儿子!”
巧了,老乡告诉我,她是他同班同学,他们班上有好几个男生追他,她一个都没答应。
我那时颇有些轻狂,毫无根由地觉得我肯定比那些追求她的小子们强,甚至想,正因为难,追到了才有意思啊。于是就央求老乡帮忙攒局,大家先认识一下。不记得老乡是怎么攒局的了,好像就是组织了一个什么活动,一大堆人,把我也拉了去,这样,我与她就认识了。
她叫芦月,名字也好极了。
我那时早已染上文学病,那病毒扩散得还很厉害。于是,三天两头,下课后,就找芦月去聊文学。你知道,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有什么力量能抵抗住一个文学少年的突袭呢?我懂得她的心思,她蹙眉,她笑,她顿脚,我都懂。何况,我嘴也不笨。嗨,谈恋爱是天下最简单的事了。
我甩给那老乡一句话:“给我一个礼拜,我一定追到她。”
认识芦月第七天时,晚上我约她到校园边上的林子里倾诉衷肠。那一晚繁星似水,星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美得让我惊慌。临别前,我问她:
“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我们才认识几天呢,还不是很了解呢。”她望着月亮说。
我的心快碎了,但还是不甘心,悠悠地追上了一句:
“了不了解也不在认识的时间有多长,再说,确定关系以后还可以慢慢了解啊。”
“也是啊。”她说。
我霎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你以后就是我女朋友了。”我不由分说。
“咱们回去吧,寝室快熄灯了。”她默许了。我高兴得跳了以来,抱着她转了好几圈。
二
我对自己学的专业——工业电气自动化——越来越焦躁,以至于到后来我几乎放弃了。我把时间差不多都用在了文学和恋爱上。
搞文学分四个方面:一是读书,自学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全部课程,如饥似渴地拜读了那时节最红的实力派作家作品:西安当地的是贾平凹、路遥、陈忠实;外地的是刘震云、莫言、余华、苏童、叶兆言、张承志、马原、格非、阿城、刘恒、王安忆、迟子建……
二是写散文,到图书馆抄来全国几十家著名文学期刊的投稿方式,四处投,经常是一篇文章投很多家。收效当然是很差的,但也先后在《散文月刊》《散文选刊》《四川文学》等杂志发表数篇散文。《散文月刊》的一个编辑老师还给我亲笔回信,鼓励、指导我的写作。那个时代的人真好啊。
三是参加“三叶草”文学社,搞文学沙龙,办校园文学杂志。后来还当了社长,有点来去呼啸的意思。记得刚进学校那阵子,很崇拜一个高年级的诗人叫高彧帏(?)的,这诗人高高瘦瘦的,长发,忧郁,寡言,我曾问他:“你毕业了是不是要去作家协会?”他说:“不一定。”我当时认为,他太高傲了,怎么连作协都不一定愿意去呢。后来才知道,作协哪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啊。
四是在假期拜访名作家。贾平凹那时候名气已经相当大了,但在西安念了几年书,终于不敢登门拜访,倒是有一年暑假回川,一个人跑到四川省作协去,想拜访流沙河、杨牧。那天大雨如泼,我一只落汤鸡,背着个口袋就往作协里闯,口袋里装的是我写的文章。流沙河、杨牧没见到,女编辑高虹(?)老师见了我,收下了我的文章,答应回头看看。后来,那篇文章果然发在了《四川文学》上。
一个文学青年的爱情总是浪漫的,不过,现在我真回忆不起来太多细节了,好像我做过的最浪漫的事,就是送给芦月了好几种晶莹透亮的发卡。或许,浪漫只是一种个中人的感觉,在旁人看来,也不过就是一起看看电影,跳跳舞,吃吃饭,温温功课而已。
那时候的恋爱确实很单纯,几乎与性是不沾边的。
上面说我用一个星期就确定了与芦月的关系,但真正为这爱情奠定牢固基础的其实是一场“决斗”。
芦月班上一个追求她的男孩子认为,如果不是我出现,他一定会追到她。他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如果我退出,她就会跟她好。这小子是陕南人,通过我老乡,约我见面谈谈,做个了断。
我问芦月,你喜欢谁,她哭了,说当然是我,她对那男孩没感觉。那么,好,我决定单刀赴会。
我们班上有几个爱打架的豪杰,我不是他们中的人,但跟他们处得也还好。他们有钢棍,这是他们常用的家伙。赴会之前,我在宿舍里翻箱倒柜找钢棍,怎么也找不到,丧气。我从小就被人欺负,从来没想过,如果有人向我提出决斗该怎么办。但事情既然已经来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没有兵器怎么办?好在那天下着细雨,我终于发现了一把伞棍是不锈钢的伞,正所谓想什么来什么。这把伞让我找到了克敌制胜的战略战术。
我打着伞站在雨中等我的情敌。说真的,我很紧张,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万一他是个壮汉呢?那么,我的爱情,我的荣誉……
来了一个男生,比我高点,跟我一样瘦,他说:“你是萧某某吧,我是……”
我合上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伞棍向他的左肩劈去:“你个杂毛,敢跟老子争,不要命了?你信不信,老子能教你少根胳膊腿?”
“啊!”他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上了。我扬长而去,像个流氓。
当天傍晚,老乡传来话,说那小子要请我喝酒,给我赔罪。局势的发展完全超出我预料,我欣然接受了。在那桌只有我们两人参加的酒局上,他哭了,他说他是多么爱她,但既然我是真的爱她,他愿意退出,从此再不纠缠。他说,他读过我的文章。我说,事情过去了就算了。我决定从酒量上压倒他,让他对我产生敬畏。
我俩都喝得烂罪,回去都吐得稀里哗啦。芦月说,她很心疼我,生怕我们那晚再起硝烟。老实说,她不希望我们任何一方受伤。
经此一役,谁都知道,芦月是我的女朋友了,连我们班主任龙老头儿也知道。他假装不知道,其实是宅心仁厚,觉得没必要管。
顺带说一下,龙老头虽然个子不高,却是个不怒自威的人。他印堂发亮,迈步仿佛站桩,虎目一鼓,就让我联想到当阳桥上喝退雄兵的张翼德。他会打一套拳,打起来地上尘土飞扬。
三
我爸妈都是克勤克俭的人,家里本就寒微,更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学到他们的俭省。这个宗旨虽好,但过犹不及,可苦了我在学校的生活。老实说,那几年,我每到月底,生活费常常青黄不接,因为爸妈是每月给我邮寄生活费,邮路上稍有耽搁,我就得饿肚子。
芦月的家境比我好得多,她是河南三门峡人,父亲是干部,母亲是电厂办公室职员,所以她生活上不愁,于是经常周济我。
她父母那时已经离婚了,她被判给母亲,她母亲当时有一个男朋友。
她母亲过几个月就会到学校来看她,给她买衣服,带上我一起吃饭,还送我礼物。她对我是极好的,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显然是赞成我今后娶她女儿的。
有一年暑假,我跟芦月去了三门峡。她母亲对我照样非常热情,我还见到了她母亲的男朋友,印象也不错。她又带我去她父亲家,那时他父亲是单身,对我相当冷淡,跟我说话就像审犯人似的。很显然,他认为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一方面是因为家境不般配,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毕业了要回河南,而我会回四川。他也为她将来的工作担心,他本希望她回三门峡电厂,但好像电厂的领导并不愿意表态。那时他也正在经历事业上的低潮期。
他父亲跟我说话很少,他大概觉得没必要跟个毛头小子谈那么深,学校里的恋情,在他看来根本就是胡闹。我坐在他家的客厅里如坐针毡,芦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他家在铁道边,那一夜,我彻夜难眠,火车叮铃咣当一列列驶过,我的心凉得像那苍白的月色。我想回到故乡,回到父母的身旁。
芦月也跟我回过我老家,我父母自然欢喜,但也觉得我们要走到一起不现实。
临到毕业前半年,我们一直在规划今后的工作和生活。我跟芦月说,毕业后,你先回河南,我回四川,然后我在四川给你找个工作,把你接过去。她每次都说好,但并不是非常坚定。其时,她的心理一定也是茫然的,她不知道她今后会在哪里工作,又何谈我们的下一步呢。至于我,虽然嘴上说坚信我们能天长地久,但一想到现实,也未免不发憷。
需要说明的是,到1997年,中国的大中专毕业生双向选择制度已经推行好几年了。现在的毕业生很难理解当年的我们的心理,因为现在大家都是双向选择,就业早已成为市场,而那时就业市场才刚刚起步,前几年国家还包分配呢。双向选择,对于一所普通高校、普通家庭的毕业生来说,意味着恐惧,而不是自由带来的欣喜。
芦月的性格是,即便她不同意我的观点,她也不会反对,而是沉默,或者是尽量转移话题。我性子急,非得问她是不是赞同我的看法,尤其是关于今后计划的看法,她说她赞同,但她眉间露出明显的愁绪。
毕业临别的时候,她母亲来接她,我又当着她母亲的面向她保证我会爱她女儿一辈子,我还请她母亲劝她坚定对未来的信念。她母亲笑了,她也笑了。所以那一场离别并不让人太过悲伤。
四
我去了绵阳的一家公司上班,芦月一时没找到工作,就住在她母亲家里。我们保持密集的通信,每星期至少一封。
同时,我在构思一篇大文章:我要给市长写信,说服他帮我把芦月调到绵阳,并安排个什么单位。我在给芦月的信里提到了我这伟大的计划。
唉,那时的我是多么幼稚啊,不过直到今天,我还很欣赏自己当年的那份幼稚、天真,与疯狂。
过了几个月,突然就收不到芦月的来信了。我给她母亲家里打电话,她母亲告诉我,她去豫北的一家电厂上班了。但芦月从此没再给我来信。
我感到很不安。
坏消息终于来了。大约又半年后,我收到了芦月从那家豫北电厂发来的信。她说,她在那里的办公室当文员。她说,她和她初中的同学好上了,他们已经开始谈婚论嫁。她让我忘了她……
我嚎啕大哭。
哥哥安慰我:“兄弟,忘了吧,忘了好。”
缘起缘灭性本空,奈何当时悟不得。
这封信改变了我对爱情、人生、社会的看法,我那五彩斑斓的梦破了。
再半年后,有一天,我接到了芦月的电话,她说她和母亲要到四川来旅游,她想来看看我。“欢迎。”我说。来了我才知道,她已经和她那初中同学分手了,她含蓄地表达了想重续前缘的意思。我们的交流并不愉快,当然,我们之间是不会争吵的,她就像以前一样,如果不同意我的意见,就沉默。我们终于没有找到一条可以继续在一起的路。
她本打算在绵阳住十来天,但第三天她就提出告辞了。她翻到了我的日记,我在日记里曾写下与她缘分已尽的话,她应该是看到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告辞,她也没说原因。
五
没有芦月的消息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我的心早就粗粝不堪了,我用强悍来与生活周旋。
近几年来,我总是想起鲁迅的一首无题诗,尤其是诗的前半段,道尽了我的心境:
惯于长夜过春时,
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
城头变幻大王旗。
然而我还是想知道芦月如今的消息:她幸福吗?生活、工作怎么样?相貌变了多少?孩子们有多大了?
没有其他任何目的,只是想知道,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芦月为化名)
最后,荐友公号:刘原,著名黄色专栏作家,前知名媒体人,满嘴风月,满腹情怀。欢迎关注他的微信公号:liuyuan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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