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曾说:一本书应该是打碎我们冰冻心海的一把破冰斧。
我说:有几个人,是我生命历程中遭遇冰冻时的破冰斧。
我爷爷的爹,是远近闻名的地主,除了有土地,还有一股浇透十里八乡的水泉。到罂粟割浆的时候,要银元掼在桌上排队买水。因此,我爷爷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
我爸生于1944年,这样的年份,再结合他爹的情况,我爸注定在惊涛骇浪中颠沛求生。
从六岁开始,艰难生活向他徐徐招手。他爹我爷爷富家子当惯了,一时跌入低谷,除了对老婆孩子发脾气,没别的。所以,我爸的童年在六岁的时候,就果断结束了。这“果断”是时代给他果的,富二代的爹给他断的。于是,在他脖子上的银项圈被撸下去后,生活的担子撂上去了。
家里长工、短工干的活儿,全家男男女女开始捡起来干——得活着呀。我爸能做的,是天天捡柴火。
人小,个矮,力单。每次一小捆、一小捆地从山里背回来,放在院子外的一个角落,集够了一车卖掉——这就是当年我爸的工作。
有一天傍晚,他把当天的收获卸下后,看看堆儿,够一车了,明天可以套车去卖了。结果第二天天没亮,就被外面的“亮”惊醒。有人把他背了一个多月的柴,一把火烧了。
我爸平静地向我讲述这件事时,我二十多岁。我蓬勃的人生似乎也经历过了一些风雨,总体来看还是欣欣向荣的。听了我爸的这件事,我顿时脑补当时场景:瘦鸡一样的他,在冷风里看着一个多月辛苦背回来的柴变成火,瑟瑟发抖……
于是,气得呼一下站起来的我,问他:“那当时你怎么办?”
我爸平静得像说别人的事:“能咋,咱们成分不好。再捡!”
几年后,我和丈夫从家乡到北京发展。“艰难”一下子像个冒失鬼,时不时来问候一下。甚至有时我就像被丢进冰湖里,困乏无力。看着越来越厚的冰层,当想起我爸和他的一车柴,登时满血复活了:这点困难比起那时那地的我爸差远了。
火光中那个瘦瘦的少年,常常激励着我,他正视“成分不好”的现实,不怨天尤人,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做。渐渐地,挥着破冰斧的我和挥着砍柴斧的少年重合又重合……
原先的那位名人校长做了一个大手术,病休了。新来的校长是个南方人,真正的南水北调。
要知道,前任可是北京名校的原任校长,也是该校工作最辉煌时的当家人,工作有成绩,讲话有水平,地面有熟人,所以才被集团聘请来担任我们的校长。总的来说,讲面儿论来头,新校长都难超越。
原来,老校长不常在学校,几乎不下课堂,工作放手给学部分管干部。一学期的几次大会,是他和全体老师见面的机会。他的讲话,整个一种高屋建瓴的味道,诸如:探讨高分数与高素质的关系,分析人才的可替代性……经典语句如数家珍,让我们恍惚之间觉得是参加全国创新人才的培养大会。
这些炫目的表达,加上名校长标签,令大家对老校长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为新校长捏把汗。
新校长到任后,开了几次全体会,就带着砸锅的节奏。他的南方普通话让帝都教师暗地吐槽,更何况他说我们学校的配置是他们省的乡镇水平。嗐!搞错没,这里是首都!!你刚来,就挑三挑四,我们还没挑你的普通话不如北京平谷大桃味儿呢!真行!
新校长基本不出门,没有什么这里那里的会。他天天往教学区跑,这个教室听半节课,又窜到另一个教室听半节课。墙上的球印也管,厕所的异味也管,办公室的卫生也管。大家觉得来的不是一位校长,而是一个碎嘴婆婆。
唉,我也一样不看好他,尽管他见到我时还曾微躬问好。
我们的餐厅不刷卡,大家随便吃。厨房似乎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所在。新校长到校几周后,召集了教师代表开会。提到餐厅情况时说:“我和厨房管理同志说了,请计划好每天的食物量,略有富余就好。要知道,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就受穷。计划不好,刚刚还是粮食、蔬菜和肉,几小时后就变成垃圾。一桶一桶倒掉的,是钱啊!”
他拉家长式的谈学校管理,把浪费说得那么直观,很有说服力。与会教师基本是60、70后,童年的饥饿记忆被启动,“粒粒皆辛苦”的感慨空前浓烈,无不认同。后来,学校的食物浪费现象好了许多。
那时,教师之间有不团结的现象:甲看不惯乙的做法,乙瞧不上丙的能力,丙看不起丁的德行……当面不多言,背后没少说。交流时磕磕碰碰,合作中剑拔弩张。
问题是大家都觉得正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更何况,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很正常,再正常不过来——这就是当时上上下下的想法。这个想法,实际上让工作团队中的不团结变得合理化、常态化,让相关干部和教师不去积极面对和解决。
新校长的一次讲话,令我如醍醐灌顶。他说:“老师们,我们来到这所学校的目的是工作,不是交朋友,工作是我们在一起的理由。我们可以选择朋友,不能选择同事。同事不由你选择,是学校招聘的,如果不合你心,你要适应。工作中如果遇到你不喜欢的人,要提醒自己:他是我的同事,不是我的朋友。工作为重,合作是必需的……”
一直以来,我们原本可以单一的同事关系,被一些错误的信念指挥,人人矫情到自以为是,轻视、否定和不接纳盘踞在头脑里,不知不觉中指挥着我们,冰冻着工作关系。校长的讲话,没有高言大智,却斧劈要害。大家服气!
新校长和我的交往甚少,但他的这两次讲话对我影响极深,使我面对处境时,先虚心地明确自己的角色,然后去尽力做这个角色应该做的最本质的东西——扎扎实实地落地!
这是2008年的事,十几年过去了,新校长早就是老校长了,我和这所学校,受益至今。
没有认识莫非老师之前,我在教会像“万金油”:做辅导、开讲座、开放家庭、做饭……似乎很忙,没有人知道我的内心也很“茫”。
我是个基督徒有些年头了,预备从普通会众成长到一名“战士”,是最近几年的事。这当然是关乎“呼召”和“顺服”的事,你懂的。
尽管“美好生活”像浮萍在池塘铺展,可是“呼召和使命”的魅力却像水草在招摇,使我心向往之却不知西东。这种状况令我生机勃勃地看待教会事工如同参差荇菜,竭尽全力左右采之、芼之。然而,我的“友之”“乐之”终究是一番灵魂的寂然独舞。
倾诉之后,被她懂得,心就暖了一下。因为我似乎是个“一身本事”的人,这样的家伙常常被扣上“桀骜不驯”的罩衣,在教会被戴上“不顺服”的帽子。当这样的人说自己上面的苦恼时,会被嫌疑成显摆或矫情。于是,我很知趣,常常外面热闹,内心哑然。
她慈和地望向我,说:“恩赐太多,不知道该在哪个祭坛献祭哦。” 这句话不啻如破冰斧,肃萧沉寂的冰河咔咔作响。已经有一把年纪的我,脸上的面具还够结实,内心已轰然出泪。
在莫非老师的娓娓分享中,“工人先于工作,作者重于作品,真诚胜于一切。”这样的事工理念第一次听,又恰似久游心底的鱼儿终于跃出水面。“征召千万好笔,书写神的故事!”这样的事工异象,若号角吹响,心内的战鼓虽未擂起,鼓皮已经蠢蠢欲动。
仓促相识,短暂相处,此后的数月别离中,莫非老师的书《在永世里抛掷一个身影》成了她无声、柔细的陪伴。扉页上老师选用司布真语:“我恳求你,不要只为这个世代活,也要为将来活。如果可以,我愿透过永世投掷我的身影。”亦是我想寻求的人生意义。
再相逢,更相知。“人生,要活对故事”的营会中,她俯身成恶水之上的桥,分享成长经历。我这支曾经记录春红憔悴、秋叶飘零的笔,开始审视自己的故事。她在《创作,一种属灵的经历》书中关于文字事奉的见证,读时共鸣铮铮。
如要比方,我也舍得把自己比成一艘轮船,功能动力、外形内饰尚可,却一直在海港打转。上帝派祂的仆人莫非乘坐小艇来到我的身边,登堂入室给我整饬了一番,把这艘船的所有权理论清楚,绘制了一幅目的地图景,捎带着对经年累月的旧行李家具归置处理,放下罗盘,还有航海须知,她又去了下一站。
或软弱无力,或见识浅陋,或茫然不定……这样那样的穷乏,人常常被“冻住”。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嚓”地划出一簇火,照亮一片天……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