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阅读但丁
——一篇主观的后记
文/罗曼诺·瓜尔蒂尼Romano Guardini 译/岩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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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译文,纪念但丁逝世七百周年(1321.9.14-2021.9.14)。
就与精神创造这件事的关系而言,关键在于和伟大作品的相遇。而这要求一个人集中力量,甚至要求他在某种程度上调整生命的方向——随着作品数量越来越多,这样做也会越来越困难。不过,这样做是必要的;因为,假使一个人没有体验过伟大的艺术品,那么,他如何才能意识到,什么是艺术呢?在这里,就像在所有至关重要的事情上一样,实质性的内容并不是自下而上、反而是自上而下得到规定的。
然而,要把握住伟大的形式是很困难的,这恰恰是因为其伟大。因此,与之相遇只可能是长期准备的结果。在果实结出以前,我们需要长久地争取。我们需要觉察到,哪一部作品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是荷马还是莎士比亚?是维吉尔还是歌德?我们必须对那部作品充满向往之情,哪怕它依然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尚未被翻开。我们需要在与人们的相遇中,在我们自己的生命故事中获取一些对我们所尽力争取的那部作品的提示,直到时机成熟,直到它的面貌展现出来。
以上皆乃经验之谈。接下来,我想讲讲我是怎么找到通往但丁《神曲》的门径的。
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瓜尔蒂尼是在1934年写下这篇后记的。——译注】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在念大学。有一次,一位教授问我是否读过但丁。在我不得不给出否定的回答后,这位教授笑了,他说:你念的是神学,说的是意大利语,可你却没读过但丁,这简直是罪过!——他甚至用了“这简直是一件小罪”的说法,因为,这位教授是位道德神学家,酷爱用词准确。
我已记不清,听了这席话后,我有没有立刻着手尝试一番;无论如何,我没有成功。不过,有一点却变得确定无疑:但丁就在那里,而我对他,有着某种义务。
几年过去,我完成了毕业考试,也在牧灵实习中得到了锻炼。之后,我又重新回到大学,准备攻读博士学位。那是在弗莱堡,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圣文德(Bonaventura)的救赎论》。那个时候,我又试着去读了但丁,我读的是他的《新生》(Vita Nuova);可即便是这部作品,我也还是觉得不知其所云。这部作品描述的经历所具有的威力,从心灵照射进精神,并且撼动了整个身体的存在;而我却找不到通往这一经历的途径。我觉得它不真实,因而只是文学而已。
后来,我偶然——就如人和人的相遇通常都是偶然发生的那样——认识了一个特别的人;我们相互之间产生出了信任。有一天,他向我谈起他自己;我听着他的倾诉,心中忽地恍然大悟:这不正是《新生》中的那种体验吗!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比较此二者的等级高低,这样做对两者都会是不公平的。不过,认识的丰盛度有很大一部分都取决于,我们学会了借助质性上的相似,找到从一件比较不起眼的事情通往一件更大的事的途径。
于是我知道了:《新生》里的内心戏完全是真实的,但是,只要我们还没有理解青年但丁的这部作品的灵魂生命,他的《神曲》就依旧未被解锁。而我当时没有再去读《神曲》。
不过,我从自己那时的工作中学到了不少对但丁的理解,可以说,这是在为将来进行储备。一是“认识”在中世纪意味着什么:它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研究,而是直观地穿透这个世界,建构一幅存在的图像(Daseinsbild)。
二是“精神之光”(geistiges Licht)这个概念,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这个现象意味着什么,它是如何出现在某种特定的智识与默观经验之中的。起初,这一洞见仅仅是理论性的;然而我很清楚,在这一点上势必还会有更多洞见——直到将近十五年以后,我去了恩加丁(Engadin),看到了那里的阳光。也许今后我还会有机会详细地阐发一下,我在那里都学到了些什么,尤其是当阿尔高(Allgäu)地区十月份的那种柔和的阳光洒落下来,另外还有从威内托(Veneto)的山丘流淌到提香(Tizian)画作上的那种暖金色,它们仿佛都在为那种崇高的明晰作注。
无论如何,在那个时期,我从柏拉图那里弄明白了涉及到精神之光的几点,它们仅仅在柏拉图的原著、而没有在其他任何人的作品中出现过;但是,只有当我们见过那种明晰,我们才会在柏拉图的作品中察觉到精神之光,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心灵——那在心灵之中的、同时也是精神的最内里处——被略过去了。我还在柏罗丁(Plotin)和奥斯定(Augustinus)那里学有所获,因为,精神之光活在所有这些人内,尽管它是以各不相同的方式活在他们每一位之中的。并且,当我看到,这光是如何洒在树木上,如何洒在枝叶和树干上,当我看到,傍晚时分,当一切都在变化的时候,这光又把山脉塑造成了什么,我才意识到,这光与显圣容的理论之间势必有着怎样的关联。
所有的这些,都是在为阅读但丁做准备。但所有的这些仍停留在那里,等待着。因为,对我来说,但丁其人其作始终都首先是要求和预许,而不是亲身参与其中。
不同的人,他们的思想会被导向不同的道路。有些人会从具体的现实逐步进入普遍性。另一些人则不得不采取相反的方向,我自己就属于后面这类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找到了从观念通往事物、通往具体的人、通往历史的道路——当然,所有这一切于是也就获得了一种特别的深度。
直到我终于发现了事实(das Tatsächliche)的奇迹:所谓“事实”,指的是,本来并没有它必须存在的原因,可它却存在着,在面对着蜂拥而至的“自己也有可能不存在”这一可能性时,坚持着。而且,我们还必须看到,在这些“偶然”存在着的——这样说实在太不恭敬了,应该叫做:实为“恩赐”的,由生活的天主的自由恩宠所“赐予”的——现实(Wirklichkeit)当中,本真(das Eigentliche)是如何放射光辉的。不是放光于现实之上,不是朝着现实的彼岸,而是在现实之中发光。
接着有一天,有人跟我提起了奥尔巴哈(Erich Auerbach)的一本书。单听书的名字就足以让人激动:《作为尘世诗人的但丁》【柏林,1929年版】;其内容之丰富,超出了我的期待。这本书中,但丁被展现为最深刻意义上的基督教诗人。所谓“基督教的”,是指以下这种心态:一方面,它不会将具体事物引向泛泛的经验事物,而是将其同永恒绝对事物关联在一起;另一方面,它不会将存在(Dasein)消融为理念,而是将其置于历史中。这种心态的前提是天主的降生成人;它的前提还在于,一个人的思想是否会将这一实情(Faktum)——真正意义上的factum,乃集已发生之事、行为和真理于一身——作为标准来接受,这一选择决定了一个人的思想的基督教性质。那时我明白了,但丁是将人、世界、历史以及全部存在都带入永恒的那类诗人;可同时,在他笔下,有限的形象并不会消融。有限的形象虽然会被转化,却始终仍在那里。
这本书为我打开了一扇门,而我却一直没有跨过门槛。因为,当我又一次翻开《神曲》的时候——书中的形象是多么地有力,其轮廓是多么地清晰,其形式又是多么地果断!如此美妙,如此可感,一直深入到身体那活生生的纹理中去——恰恰这才是困难所在,因为,书中应该表现的难道不是“彼岸”,不是另一个世界,不是那个敞开的、上主临在的神圣之域吗?!这一领域不愿将自己呈现出来;密密麻麻的形象恰恰妨碍了这一点。
有一天,我读到,旅人在找不到出路的树林里痛苦不堪;我读到,他多么想登上那座一切预许都在其中交相辉映的山,可是,他无法企及,因为森林把他困住了。魔鬼化作的动物袭击了他,贪婪的母狼——母狼定能在转瞬间扼住旅人的咽喉,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母狼窥伺着他,没有靠上前来,这才正是让人悚然之处!这件事发生在哪里?我自问道。在梦里啊!在梦里,一切都还是它们自己,一切却又有所不同,可以言说,却又令人害怕。但接着,思想继续进行:不,不是梦,是神视(Vision)!
直到这个时候,先决条件才得到了满足,也就是必须由之出发才会得以直观、得以感知的那个点:要以神视的眼光去看!神视之中,所有的形象都保持着它们的清晰度,同时又恍若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一切事物,既清楚明白,又充满了彼岸感。
在和一个完全活在但丁作品里的人交流——因为发生了这样一场相遇,并且它还带来了一系列充满了同样的爱与热情的谈话——的过程中,在接受并继续发展此人思想的过程中,上述的心理学前提扩展成了理解但丁《神曲》的一项原则。但丁说:“我看见。”这句话是具有约束力的。必须把他的诗作当成是由直观而得来的,当成是由无与伦比的经验出发并上升至神视的一幅图景。
现在,已准备就绪的、这么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点点滴滴,终于汇聚到了一起。那人所拥有的体验色彩;高处之光的现象;在绝对者内被牢牢抓住的世间具象以及奥尔巴哈的那本书;作为心理学和事实前提的神视所得(das Visionäre)——它们全都汇集到了一处。
还应补充的是:在格吕内瓦尔德(Grünewald)创作的伊森海姆祭坛画(Isenheimer Altar)前获得的、有关于由密契经验而生的那种艺术的本质的认识。此外,还有如下洞见:极为纯粹的宗教体验是如何得以成为在历史乃至政治领域所发挥出来的效应的,譬如,在明谷的伯尔纳铎(Bernhard von Clairvaux)那里,更令人赞叹的还是要数在锡耶纳的加大利纳(Katharina von Siena)那里。那种既是烈焰又是光的爱,让心灵成为精神,让精神在血液中搏动;那样一种爱的奥秘便在于:在方济那里它是鲜活的存在,在奥斯定那里它是大能的思想,在帕斯卡尔那里它是以批判意识表达出来的价值经验,总而言之,它是心灵的哲学和心灵的神学(philosophia und theologia cordis)。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所有这些,全都长成了一个鲜活的空间,长成了一个由阐发式的形象所构成的整体。如今,《神曲》就处在这样一个空间结构中,它不断地开显着自身,启示出越来越深厚的丰盈,并且,它还能够将生命仍继续产生的种种经验都纳入其中。
译自:Romano Graudini, Landschaft der Ewigkeit. Dantestudien Band 2, Mainz/Paderborn, 2. Aufl., 1996, S. 191-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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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岩树
编辑:同塵
设计:希德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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