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整个县的边界上,听说它过去属于隔壁县,因此我们的口音和隔壁这个属于别家县的村子一模一样。而我们隶属于的西城乡,他们的口音与我们村就有许多差异,他们更接近文水县城里的味道。以至于我们到了自家县城说起杭城村竟是许多人都没听说过,反而在隔壁县里说起,大家都能说,哦,就石侯旁边那个吧。
我们村算是个大村,上下大概有八千人,这是我自幼便听说的数目。虽是县城边上,却也在老舅这个村支书的带领下盖起了一栋楼房,前些日子他还说想给村里通上天然气,最近又听说要家家户户连上大暖了。
我幼时并不是这样,那时我出生在一个塌了半边房的院子里,因为一半是邻家的房,一半是我们家买的。这院子在买下的时候就已经一百多年了,说是清朝时期就已经盖好了,是个老地主的房子,院子其实不大,除了青色瓦砖上的老旧痕迹,并不能看出什么地主家的阔气模样。
那时村子里许多人家养羊,出来的壮汉们大都做卖肉的买卖,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们村子养羊在本县竟有专利般的称号。有个词叫“羊下水”,也就是羊杂,村里许多人都以处理这些边角余料为业,因此下水道味道并不美妙。外村的表姐不爱吃羊,她曾一脸嫌弃地说:“一进你们村就能闻到一股羊膻味。”
其实严格说来并不是这样,也有人家里养猪,就我们家邻居便是,他们是做豆腐生意的,猪圈那个院子里有个磨坊,专门磨豆子,磨出来的豆渣便做了饲料。那时回家总能闻到豆腐与猪圈混合的味道,倒也不能说难闻,毕竟早已闻惯了。
还有人家是养牛的,爷爷奶奶曾经住过一个院子,斜对门这家便有两只巨大的奶牛,记得我去过一次,奶牛身上不止黑色和白色,还夹杂了一些黄。辫子似的尾巴晃荡着,对我来说就像有人在房顶上甩鞭子一般,它们看到家里的客人,也不似恶狗一般叫唤,只在那里撇上你一眼,便继续默默吃草。
就在这处院子里,我们家也养了一圈羊,似乎有四五只吧。那时奶奶常端着一个簸箕,里面装满了叶子和草料,走到羊圈栅栏口,胳膊伸过栅栏便可将它们的食物倒进槽中。我也向往过喂养,只是个儿太小,力气也太小。端起簸箕就已经很费力了,再走到羊圈旁,路上已经是“草叶横生”了。
放下簸箕打开栅栏又是半天,闹出的动静也是不小,那几只羊儿早已缩在了最里面的角落。待我把没剩多少的草料倒进去后,玩性也起来了,想走过去逗逗那几只看起来担惊受怕的羊儿们,就像我平日里吓唬野猫一样。
只是我还没走几步,里头带角的那只羊竟挡在了前头,护住后面那几只没有长角的。它冲着我将头低下,用蹄子在满是羊屎蛋子的地上跺一跺,似是要向我扑来。奶奶也在外头喊,别逗羊了,小心它顶你。我只好作罢,慌忙地逃离了现场。
这只带角的羊我认识,夏天剪毛的时候,它在爷爷的剪刀小十分温顺,我也去它旁边蹲下,触了触它还未被剪下,脏兮兮带着泥巴却柔软无比的卷毛。它就那般安静的,不发出一丝丝声响,可眼神里并不是没有情绪,俨然是一副视死如归后认命的样子。
羊儿的眼神就是它们的表情,平日里吃喝时,与同类嬉闹玩耍时,都能在眼神中看出它们不同的情绪。
“羊在剪毛的手下无声”,这是我后来读到的话,这句话用来形容一个人,一个视死如归的人。可这样的人并不是认命了而已,因为羊仍会保护同类,它在圈里低头阻挡时的神态,那时候的眼神,与平日里的温顺并不冲突,却截然不同。
后来那几只羊忽然变少了,看来是被爷爷拿去卖了。只剩下最后一只没有角的羊,我仍旧能逗它玩儿,也期待着夏天再来,和爷爷一起剪毛。只是寒冬未过,它误将绿色塑料袋当成青草吞了,命不久矣。
那天早上,爷爷请来一个头戴毛线帽子的人,他很年轻,一身的衣物都不太干净,脸上也沾着黑黢黢的煤灰。可他的一举一动却十分潇洒精干,原来是专程来杀羊的屠夫。
他们把那奄奄一息的羊抬到桌上,我和堂哥站在屠夫左右。只见这只没角的羊,四条腿被两两绑起,呼吸急促,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肚子里无法消化的秽物,还是它已明白我们的意图。
那屠夫招呼我们几个小孩,让我们按住羊的身子,免得抹脖子的时候挣扎。我再次触碰到这柔软无比的卷毛,在无雪干冷的冬天,它身上暖烘烘的,颤抖的身体像一只呼噜的肥猫一般。
这屠夫手法十分专业,一手抚摸着羊首,一手干劲利落地抹了脖子,看起来竟有些温柔。羊并没有什么剧烈的挣扎,血不是滋滋地喷洒,而是勃勃地流出。不像我十多年后在内蒙古那户村民家里看到的那般野蛮,羊儿十分痛苦,血液四处飞溅,大人看了都惊心动魄,小孩吓得哇哇直哭。
屠夫吩咐堂哥拿个脸盆来,接着羊血,洒了盐进去,说要留着做血豆腐。后来的事,孩童总是无情的,只记得奶奶那时全程在屋里哀声地哭泣,却也起来为我们烹饪了这美味。
羊儿常是温顺的,只要在合理的剪毛人手中,在善杀的屠夫手里,它们便是无声的。若是故意逗弄欺侮,野蛮残杀,他们便哀声四起,或是为了保护同类,朝你亮出犄角来。
如今村里大概没什么人在自己家养羊了,院子里的羊圈也成了村庄共同的回忆。那羊毛的柔软触感渐渐变得模糊,从羊儿身上,到纺线的农妇手中,最后竟变得高档了起来。
就像无声的我们进入各自的战场后,经过岁月的风霜,已经与童年村庄的回忆,越来越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