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4 11 月, 2024
spot_img

光阴的故事 | 1981年,我在故乡丢了一块钱

光阴的故事 | 1981年,我在故乡丢了一块钱

故乡的石拱桥,见证过乡村贫穷的“后文革时代”。(林世钰 摄于2018年8月



“妈,我再也不敢偷吃蛋糕了,不要打我!


6岁的我,穿着一件破旧的花棉袄,连滚带爬,窜过一条又一条深巷。最后跑到乡村唯一的商店门口,躲在一群晒太阳的老人中间,寻求庇护。


记忆中,商店外面的墙上刷着一行大红字:毛主席万岁!


26岁的母亲披头散发,气急败坏地挥舞着一根竹枝,气喘吁吁地追过来。


到了商店门口,她停住了,试图把我揪出来,但被两个老人摁住了手。她解释了追打我的缘由。


孩子也是饿得没办法,这年头光景不好,不能怪孩子。”


母亲于是扔了竹枝,把不知所措、脸上泪痕未干的我抱在怀里,眼泪簌簌下落。


一条饿得皮包骨的狗走过来了,它睁着无所求的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我们。


那是1981年春节


多少年过去了,每到春节,这一幕就浮现上来,于是我的眼眶就湿了。心脏跟着那个6岁的女孩狂跳,总是担心母亲追上她,竹枝雨点般地落到她身上。


那一年的春节前夕,母亲在村小学做小工,挣了一块多钱,买了四块蛋糕,准备去看生病卧床的爷爷。


蛋糕放在柜子最顶层,但还是被我发现了。于是我偷偷拿了把椅子爬上去,然后自作聪明地掰掉了四块蛋糕的每个角(小时候的脑洞真是大啊),以为这样不会被母亲发现。


母亲从外面回来,拿出蛋糕正准备出门,突然发现蛋糕的每个角都咧着嘴。环视我和哥哥弟弟一圈后,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哥哥一向老实,不可能有作案动机;弟弟才3岁,个头矮,没有作案条件。只有我,从小就嘴馋,抓到什么就往嘴里塞,而且身高具备作案条件,是最大的“嫌疑犯”。


不由分说,母亲顺手从门后抓起一根竹枝,把我撵得满村跑。


那是中国实行改革开放的第四个年头,虽然我的家乡属沿海省份,但实则是个山城,重峦叠嶂挡住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山城里的人们依然挣扎在“后文革时代”的清贫中,物质匮乏几乎是每家每户的共同困境。


我家亦然。那时候,父亲还没到乡政府工作,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劳作,汗流浃背,晒得乌黑青瘦。母亲靠采茶、做小工贴补家用。


几年后,家里勉强盖起了新房子,欠了一屁股债。母亲一口气养了11头猪还债。每天放学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挎起篮子去打猪草,猪草压得实实的,天黑了才回家。匆匆扒几口饭,赶紧开始做作业。


哥哥则下地帮忙插秧、打谷、种豆。只有弟弟偷奸耍滑,说回去给我们拿水,但后来不见踪影。


光阴的故事 | 1981年,我在故乡丢了一块钱

我家当年的新房子,如今是老房子了。(林世钰 摄于2018年8月)


即便全家勤俭度日,但经济依然拮据。我和哥哥弟弟,每年只有到春节的时候,才有一身新衣裳。脚上穿的,冬天基本都是怎么也穿不破的解放鞋,夏天则是一双廉价的塑料凉鞋或拖鞋。因为孩子在外面跑得多,鞋子没几天就咧开嘴了。


回到家里,母亲就着昏暗的灯光,用纳鞋底的钻子在鞋子上钻几个孔,然后用粗糙的绳子连缀一下,我们接着穿。没过几天,又开裂了,母亲再钻几个孔。最后鞋子实在破得不像样了,几个脚趾都探出头来乘凉,母亲这才咬牙给我们买双新的。


吃的也很粗糙。印象最深的是,当时家里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地瓜米(晒干的红薯丝)加一角白米饭。桌上摆放的不是咸菜,就是自家菜园里的蔬菜,一年到头很少吃到肉,只有客人来了,或者逢年过节,才能闻到一点肉腥味。母亲用青蒜炒出一盘五花肉,我们三个孩子快速扒饭,同时眼睛盯着碗里剩下的几块肉,不动声色,但稳准狠地夹过来。


家里的四个大人,父母和爷爷奶奶基本吃地瓜米,我们三个孩子是三分之二地瓜米,三分之一白米饭。


弟弟幼时性格比较刁蛮,每次吃饭时,眼睛总是盯着蒸饭的木桶,大声嚷嚷:给我多点白米饭!


弟弟小时候是哥哥的跟屁虫,所以看到哥哥吃白米饭并不在意,但是看到母亲把白米饭盛到我碗里,就很生气。有一天,他甚至“撺掇”母亲把我卖给老来我们家乞讨的老乞丐,这样就可以省下白米饭给他吃。


弟弟长大后,和我关系很要好。有时我“耿耿于怀”地提起童年这件趣事,他就讪讪地摸摸脑袋,嘿嘿一笑。


那时最盼着过年,不但因为有新衣裳穿,最重要的是,正月初一一大早,爸妈就会把我们三个孩子叫醒,然后往我们手里各塞一个红包。


打开一看,通常是一张崭新的、绿色的两毛钱,偶尔是淡紫色的五毛钱。那是爸妈特意留下来发压岁钱的票子,放在手里可以沙沙作响的那种。给新票子,预示着这一年的日子是全新的。


等到自己当了母亲才知道,在那样清苦的环境里,父母对子女的美好心意还没有完全被生活磨掉,是多么不易!我由此对他们充满了感激。


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乡村,五毛钱可是一笔巨款!可以买25根铅笔,10本作业本,10块光饼。


我每次拿到压岁钱,舍不得买吃的,一般都是买作业本和铅笔。剩下的钱,藏在弟弟找不到的地方,最后自己都忘了藏到哪里了。到了春天,母亲把我的床垫(稻草编成的)翻出来晒时,总会从稻草缝隙里掉下来一两毛钱。


1981年,除了春节被母亲追打以外,我的人生还发生了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我上一年级了,但把上学注册的学费弄丢了!


当时注册的学费是一块钱。一大早,母亲就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让我自己去学校注册。她留在家里剁猪草。


去学校的路上,我聚精会神地看一个老人爆米花。路过一个外号“观音”的疯婆子的门口时,我好奇地看她抽烟。然后又在小河边观察一只瘸腿的鸭子如何浮在水面。我小时候就是一个性格安静、对周围环境特别敏感的孩子。


走到学校的时候,一掏口袋,里面空空如也!我紧张地哭出声来。老师询问了情况,让我赶紧原路返回找钱。


记忆中,小小的我沿着那条长长的石岭往回跑,耳边的风呼呼地刮过。两边高耸的土墙此时似乎都斜着身子,压得6岁的我喘不过气来。


光阴的故事 | 1981年,我在故乡丢了一块钱

这条石岭在6岁的我看来好长好长,长得像6岁远眺30岁。(摄于 2014年夏天)


我像一个贪婪的贼,不放过每个角落,甚至还顺着小河走了一段,但还是没有找到那一块钱。


我害怕极了,一边跑一边哭。因为我知道,这钱是妈妈暑假给学校盖楼做小工挣来的。她挑了好几天沙子和水泥,肩膀磨破皮,才挣来几块钱给我和哥哥交学费、买作业本和铅笔。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妈妈的双脚沾了很多水泥,留下了一辈子的后遗症——脚底被严重腐蚀了,此后一直很粗糙,抹什么都不管用。


我哭着回家了。母亲从家里走出来,双手沾满猪草,甚至额前的头发上也挂着两根猪草。她把我骂了一顿,然后拉着我的手,原路返回找了一遍,仍无果。


一路上,我不时观察母亲头发上的那两根猪草,似乎在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暂时忘记害怕。不知何时,那两根猪草掉了,我一下子又跌回可怕的现实中了。


没办法,母亲只好向邻居借了一块钱给我注册。


关于小学一年级的所有记忆,只剩下这个片段了,其它都模糊了。那是物质匮乏时代最深刻的记忆。就像一根肉里的刺,时间一直没有把它挑出来,时不时还会让你刺痛一下。


回想起来,我的童年似乎就是在一年级注册那天戛然而止的。因为我知道了责任,懂得了害怕。最重要的是,我凭着自己先天敏感的性格,瞥见了父母讨生活的艰辛,突然一下子就懂事了。



一个孩子一旦懂事,就意味着童年的结束。


2020年疫情期间,我刚好在国内陪伴生病的母亲。闲暇之余,到故乡走了一趟。


当年的小学旧楼已经拆了,代之而起的是村里的养老院。从铁门望进去,几个表情痴呆的老人坐在阳光里,机械地冲我挥挥手。


楼后的小学操场,已经变成一片茂密的竹林了。微风过处,竹叶交头接耳,似乎在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


那几个当年存放地瓜苗的土洞已经被填平了。它们曾经见证过一桩旧事:三十多年前,一个小女孩数学考了55分,天黑了不敢回家,攥着考卷躲在土洞里,远眺山下的乡村灯火。估摸着父亲吃完饭去林氏祠堂开会了,才敢从洞里爬出来,心虚地走下那条又黑又长的石岭。


那条石岭,在当时的我看来好长好长,长得就像6岁的时候远眺30岁。而现在,它是那么短,那么短,短得像一截空洞的盲肠,一句滑到嘴边又落下的话。


我坐在岭头的一块石头上,眺望安静的村庄。霏霏细雨中,黑的瓦,黄的墙,偶尔横斜出来的三两枝白色的杏花,几个打着五颜六色的伞飘过去的孩子。乡村像一幅静止的水墨画。


我仿佛看到三十多年前,那个26岁的年轻母亲,她双手沾满猪草,拉着6岁女儿的手,心急火燎地爬上这条石岭,寻找那宝贵的一块钱。


26岁,在很多人看来青春正好,但是命运却使她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她从此辛苦劳作,过着粗糙的生活,把自己的青春埋在这个山村,埋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重负中,像所有的中国母亲一样。直到青丝变白,直到容颜渐衰。


那个6岁的小女孩,当她丢失一块钱的时候,以为天塌下来了。她不知道,在她未来的人生中,失去的将比这一块钱多得多,大得多。


她很多年后才明白,生命原来是一个习惯失去的过程。如许巍的歌所唱: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得到,一天用来失去。


当然,在失去的同时,她也收获了见识和思考,淡定和从容,勇敢与坚强。


亲爱的女孩,在1981年9月的那个早晨,命运昭示过你三十多年后人生的方向吗?比如,你会在哪个城市生活,拥有什么样的工作,有一群什么样的朋友,遭遇什么样的爱情,有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你可能会说,没有啊。其实,在三十几年前那个秋风拂面的早晨,马上就要上一年级的你,未来的人生道路已经被上帝筹定了。那无数条交叉的花园小径,属于你的那一条已经延展,路边盛开着鲜花,也布满了荆棘。只是你当时并不晓得。


三十多年后,你终于明白了,“天下万物都有定期,凡事都有定时。出生有时,死亡有时;耕种有时,拔出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泣有时,欢笑有时;哀伤有时,雀跃有时;抛石有时,堆石有时;拥抱有时,避开有时;寻找有时,遗失有时;保存有时,丢弃有时;撕裂有时,缝合有时;沉默有时,发言有时;爱慕有时,憎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所以,你学会悦纳命运馈赠的一切。


等你明白的时候,你已经活到了比当年的母亲年长许多的年龄。


我多么想穿越回去,和那个26岁的年轻母亲,6岁的小女孩面对面,握着她们的手,告诉她们:地上的日子很短暂,也很美丽,像乡村清晨的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我们永恒的家乡在白云深处,在天的高庭。


远山青黛,乡村的河流依然缓缓流淌,和三十几年前一样。只是河里没有了缠绵的水草,和啄脚丫子的鱼儿。河边盖起了一栋栋简易丑陋的砖房。那些古老优美的黑瓦黄墙夹在其间,面面相觑。


我对故乡越来越陌生了。


一条年纪老迈的狗趴在河边的石头上,眼神淡然。我们确认了一下眼神,发现彼此有个共同点——皆为“丧家之犬”。


我17岁离开家乡,渐行渐远。在我的心里,“故乡”就是桥头那家饼铺,河边那棵挺立的槭树,林德忠的锅边糊店,理发店门口闲聊的老人,在黄昏的沙滩上奔跑的孩子。


可是,他们如今都不见了。


亲爱的,告诉我,岁月把他们藏到哪里了?



光阴的故事 | 1981年,我在故乡丢了一块钱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所属主题
一苇杭之渡彼岸
一苇杭之渡彼岸
用媒体人的眼光观察美国社会,用妈妈的心肠分享教育心得,用旅行者的心情体验旅途趣味。
阅读更多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