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之歌

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我没想到上帝送给我们的礼物，竟会是如此特别。

为了放下丈夫的电动护理床，我们只能亲手拆掉小小的双人床。从此他睡在病床上，我睡在窗台上。我们不能再同床共枕。

这个礼物，让两个人内心满了悲伤与凄凉。但又必须接受。因为这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多年来，两人化解内心悲伤的方式就是各自独处一小段时间。我开着电动轮椅出去和上帝一起散散步，他坐在窗台上听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

我一个人在小路上仰头望天，会想起《活出生命的意义》里的一句话：“我们有太多的苦难要经受，因此，必须直面所有的苦难，不能软弱，眼泪是无用的，但也不必讳言眼泪，因为眼泪见证了我们承担痛苦的巨大勇气。”

想起自己在外面散步时跟上帝摔跤的情景，内心的愤怒让我象个号啕大哭的孩子，我拄着拐杖走了一圈又一圈，边流泪边跟上帝说：上帝，你如果不能平静我的情绪，给我一个解答，我就不回家。

十年，我们被关在疾病的集中营里，似乎是看不到一丝好起来走出去的希望。十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一年年，从能走到不能走，从能站到不能站，从能坐到不能坐，最后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失去说话的力气，吞咽的力气。直到生命的终结。然后是我从一只手杖到两只手杖再到不得不依靠轮椅代步。

除了目睹、接受和陪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总是在煎熬烈烈时拿起这本书来读，似乎总想在这本书里找寻到生命的意义，受苦的意义。我会不断地问上帝：如何在绝望中活出一份盼望？

每每丈夫看到我的挣扎，总会笑眯眯地握着我的手说：亲爱的，当你不再问为什么的时候，也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我们不需要追问，只需要顺服这样的命定。“如果你发现经受磨难是命中注定的，那你就应当把经受磨难作为自己独特的任务。”

丈夫是个英雄主义者。总喜欢把自己看成是个战士，每天起床都要吼上几声，把心脏上压的巨石给震松一点。偶尔他会举起软面包一样的拳头，憨笑着问我一句：你看我象不象西西弗斯？

他目光里的力量，总带给我安慰。当我对上帝失去信心的时候，上帝总让我在丈夫的身上看到真实的信心。

曾不止一次地我问丈夫：“上帝造你成这个样子，让你一降生就患上两种不能治愈的罕见病，你还感谢上帝么？他回答：有遗憾，但还是要感谢上帝赐给我这样的生命。上帝收走我两份力量：肌肉的和心肌的，却多给我一份智慧和一份胆略。如果换回来，我就会是一个平庸的人，但我决不愿意平庸；所以，上帝给我的就是最合适我的，感谢上帝！”

丈夫很勇敢，但婆婆很绝望。尤其是看着这个长大的儿子越来越动弹不了，她的心每天都是痛的。我能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绝望，然而我给不了她希望，除非上帝能给这个母亲一个希望。所以我一路祈求，上帝让我们活出你所赐的盼望吧。

这并不容易，尤其是疾病围困攻击凶猛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时候，一位姐妹送给了我们这本书《活出生命的意义》。

我没停止过思考与追问。坦率说，我并不是一次就能读懂悟透，上帝要借着这本书告诉我什么。更多时候，我在这书中徘徊，看看吸着氧的丈夫，在低头看看书里的文字：“一些不可控的力量可能会拿走你很多东西，但它唯一无法剥夺的是你自主选择如何应对不同处境的自由。你无法控制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但你可以控制面对这些事情时自己的情绪与行动。”

白天我们手拉手祷告，夜晚我们手指钩着手指睡觉。床太小，我们各睡一头，在他不能自己起坐之后，他总是用钩手指的方式唤我醒来，拉他起床。

这是我们的幸福美好时光。在最深的疼痛里，也有珍藏的幸福。而这幸福，是上帝所赐下的智慧所得。

尽管上帝没给我们一副好身体。也没垂听我们微小的祷告，为我们存留下一张双人床。但我总是记得书里的话：“上帝保存着你所有的眼泪。因此，你所有的痛苦未必都是没有意义的。在勇敢接受痛苦之挑战时，生命在那一刻就有了意义，并将这种意义保持到最后。换句话说，生命之意义是无条件的，因为它甚至包括了不可避免之痛苦的潜在意义。”

我们一起讨论接下来要应对的难题。当这些难题快压弯我的脊背时，他总在我背后送上他的拳头，曾经铁一样有力的拳头现在敲在我背上象是棉花做的，但是我还是能感受到一种力透纸背的力量。正是这力量让我无法放下当逃兵。我常跟他开玩笑说，我可不想做女战士，我就只是个温柔的妻，在最狭窄的小屋里仍执意要把小屋装扮成森林小屋的女子。

不放弃美的生活意味着，即使住在窗台上我也能够有一个梦想的居所。我期待着有一天上帝能让我的身体强壮一些，能够有力气用移位机把丈夫从床上吊起来，放在轮椅上。

一想到这个画面，丈夫的表情就有种夸张的痛苦：“我感觉自己象头待宰的肥猪，正奔赴刑场。”

而这本书要告诉我们的深意不就在此吗？“人接受命运和所有苦难、背负起十字架的方式为他提供了赋予其生命更深刻含义的巨大机会，即便在最困难的环境下也是如此，他仍然可能做一个勇敢自尊和无私的人。”

愿我们能成为勇往直前的人，在疾病的集中营里也能唱一曲天上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