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2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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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这一场场噩梦毁了我

这篇小文,我写过不下十个开头。每一次,都写不下去。

 

现在,终于决定写下去——写下我的悲哀。

 

要写的是我的噩梦生涯。

 

活了四十岁,做了二十五年以上的噩梦,夜夜做,一个梦套一个梦,无法自拔。

 

噩梦生涯分四个阶段,前一阶段的梦经常穿越到后一阶段。于是,越到后面,这梦越像万花筒,光怪陆离,充分魔幻,也充分现实。我曾自我安慰,人生本就是由几万个昼夜构成的,夜里的梦,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与其拒斥而不得,不如接受它,甚至享受它吧。我还想过,如果有一个传感器能记录下梦境,写出来定然是不错的小说呢。

 

然而我实在无法享受它,如同我无法享受浓黑的夜色。

 

少年时的梦,内容总是逃离,或者飞升。逃离故乡绵延的群山,平地飞升数丈,脚踩竹梢安然稳立,盘坐云霞俯瞰人间。少年也识愁滋味,又何须,风流散尽?

 

现实中的我终于逃离了群山,靠的是一张张考卷。不夸张地说,我确是个应试里手。那一年,在那场决定命运的搏杀中,每一科满分是100,我的平均分是97。还能怎样呢?

 

然而我的新梦却是:我落榜了,母亲的泪哩哩啦啦地流个没完:“娃儿,今后你啷个办,怕是婆娘都讨不上啊”。这是实话。那些年,为了过那座独木桥,我练得身轻如燕、其速如风,却也落下个四体不勤、不辨菽麦,活脱脱一个废物点心。

 

这个梦,我从上世纪80年代末做到了今天,这是怎样的惊惧!

 

少年时的梦虽然交迫,倒也间杂些挥斥方遒的浪漫。青年岁月则写满了颠沛,从四川来到北京,从一个单位换到另一个单位,平均两三年就要换一个吃饭的地方。那一丝浪漫,经不住风吹雨打,都幻灭了。梦境由此与时俱进:房价又涨了;孩子的托费也该交了;老人的病又加重了;下一站,我该到哪里吃饭……绕树三匝,绕佛三匝,依止何处?居京十六年,总觉得自己如同一颗漂浮的游魂啊。

 

余英时先生说:我所在处,即是中国。我不敢套用这句话说:我所在处,即是故乡。

 

人生最大的痛苦在于总是执着于所谓意义与尊严的问题,倒霉的是,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自问人为什么活着、应该怎么活的问题了。后来,也把这问题拿去问师友,然而没有人能真正解开我心中的疑问,于是我只好自己去找答案。我不能说现在已经找到了答案,但我确信这寻找的过程就意味着危险。母亲每次来电,总是苦口婆心:“娃儿呐,你要学会抬轿子啊,能不能不写文章啊?”

 

这几年来,一些意象闯进了我的梦里:深夜里陌生的敲门声、一张张严肃得如同白纸的面孔、妻儿的嚎啕……

 

多年以来,我不愿意出差时和同事住一个房间。因为,我的梦从来都是有声的。说是梦呓,有时简直就是怒吼,普通话、四川话,偶尔还蹦出英语。磨牙声也是少不了的,那是怎样的咬牙切齿啊。我不是一个能保守秘密的人,也不想由此搅扰别人的清梦。

 

这样说来,我早就是一个病人。如果不是因为信奉“与其哀怨,不如彪悍”的座右铭,我早就是重度抑郁症患者了。

 

有病就得治啊,当然也治。去看大夫,大夫说,多梦也不是什么大病,给你开点药,慢慢调理吧。我取过药,回头就一把撒了——我的病不是多梦,而是噩梦!


萧三匝:这一场场噩梦毁了我
 

还是调心吧,于是找到孔子、老庄、释迦,叩头便拜,然而并没有用。

 

我的性格,大概是偏于儒家的,但孔子的教谕,反倒让我纠结。只要逮着机会,孔子就会行道,但他又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意思是,实在不行,我们就撤吧。但问题是,行还是不行,临界点在哪里呢?

 

老子主无,但他又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到底还是为了“争”的,故古时即有兵家源于道家之说。庄生高唱“逍遥”之旨,但我无论如何是无法理解曳尾泥涂的乌龟是如何能够逍遥的。人,毕竟是有主体性意识的动物,怎么能同乌龟一样呢?

 

至于释迦,虽说出世入世两不相离,但既主张“缘起性空”,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佛性,皆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其学说还是偏于出世间的,入世之法,又当如何细参?难道只有忍辱、持戒等路可走?我们忍得还不够吗?我们这里的戒条还不多吗?

 

从儒至道,再至佛,中国人的解脱之路走的是一条不断下行的抛物线,但可惜我至今未能在其中找到一个既不固执、又不坠落的平衡点,其愚鲁可知也。

 

很多朋友皈依基督,由此获得了大欢喜,我真替他们高兴。但一部《圣经》,我总是看不下去。我实在无法理解那至上的神为什么总是用很多残酷无情的谕令来考验凡人,也不理解为什么众神之间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居然能杀伐不休。

 

我承认,我对宗教的认识是很浅薄的。或许,接引人皈依某种宗教的,未必是教义,而是教团里那兄弟姐妹般的情谊。我之所以陈述我对文化传统和宗教的观感,不过是想说,它们至今还没有让我获得大解脱、大自在。或许,是因为我慧根不够。或许,是因为机缘未到吧。各位先进,谁能赐教予我,无任感激涕零。

 

写了这么多,还是无计可施,既然如此,写它作甚?

 

韩愈有名篇《送穷文》,颇为酸腐自傲,但附着在他身上的穷鬼并未因此远离。我这篇文章大概可以叫《咒梦文》了,噩梦会因此远离吗?即便叫《葬梦文》,就有用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既然如此,写它作甚?我也不知道。

 

中年生事总堪嗟,到晚年,我想写一本自传,书名早就想好了,就叫《惊恐》吧。只希望,这本自传到结尾找不到与主题相关的素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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