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时候,我特别喜欢附近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隐藏在一个国营工厂的破落院子里,门外的路边立着两排高大的白杨树,像光明磊落的士兵。
那里有好喝的手磨咖啡,好看的艺术照,好吃的越南米粉,可爱的猫咪。关键是顾客不多,非常安静,来这里的人似乎商量好似的,说话一致小声。
老板是一个艺术气质浓厚的中年男人,很帅,话不多,有着温暖的笑容。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静静地磨咖啡,一有空闲,他就赶紧到门口抽根烟。
在这里,要上一杯咖啡,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就可以消磨一天的时光,宾至如归般的自在。
在这家咖啡馆里,我曾经和一个认识不久但性情相投的同行聊到灯火阑珊的午夜。两枚质地相同的灵魂相遇的惊喜,让彼此的眼里都闪着光芒。出门的时候,她和我拥抱:如果我是男生,一定要娶你!
后来,她从报社调到了一个国家机关,很快当上了处长。我次年出国。
2017年我们再次见面,还在这家咖啡馆,但总感觉彼此之间隔着一层薄雾,始终无法拨开它。关于美国这个话题,我们更是小心绕开,仿佛那是一个可怕的暗礁。我们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听说后来她官越当越大,42岁就官至正厅。
我们本来行在同一条崎岖但是风景奇丽的道路上,中途我们分开了——她走上了一条一目了然的通天大道,而我选择了一条不受羁绊的未知之路。曾经,我以为我们骨子里头是一类人——自由如风,不愿受任何束缚。其实不是。我一直没变,但是她变了,或者说,我以前对她的认识是肤浅的。
人到中年,把人和人生基本琢磨明白了,与旧友的亲疏远近,全看彼此的价值观和性情是否契合,如果感觉别扭,那就相忘于江湖吧。也没什么。
2018年夏天回国,我又去这家咖啡馆,发现它面目全非,变成国内一个咖啡品牌的分店了。喧闹的音乐,说话粗声粗气的服务员,正襟危坐谈生意的顾客,表情暧昧的男女,一切都那么陌生,浑不似,旧时光。我要了一杯咖啡,尝了一口,毕竟是工业化流程制作的咖啡,味道很标准,但是内里的情感那么薄,怎比得上昔日手磨咖啡的醇厚啊。
那个酷帅的咖啡馆老板去哪了?他的人生发生了什么变故?那些猫咪在哪里安生?
路边的白杨树树叶在风中哗啦啦,似乎是一片叹息的海洋。
我正在发呆,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声:不要碰我!然后是纷沓的脚步声。莫非我进了一个黑店?叫来服务生,他告诉我,听说这个女人涉嫌诈骗,今天被几个受害者骗过来了,现在警察正在楼上执法。
呵,我的运气真好啊,喝一杯咖啡都能碰到写作的绝佳素材。
我好怀念以前那个咖啡馆,它似乎是我留恋的那个有理想有温度的时代最后的手势,来不及和它告别,它就消逝在这个时代幽深的罅隙里。好像大地突然开裂,那个时代无声无息地滑进去,然后地又合上了,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
是谁遇见谁,是谁爱上谁,最后,是谁离开谁。
那个时代已经渐行渐远了,远到我再次提起时,俨然有“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的不合时宜。于是只好静默,把心事交付给秋风。
2013年前我离开北京时,对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和环境爱恨交加。当时觉得它并不完美,充满很多可恨可叹之处,可是回头看时,竟然觉得它的面容尚属温和,且有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包容。
那时候,调查记者还奔走在追寻真相的路上,公共知识分子可以在各种场合发声,良心律师尚在为正义辩护,到处云蒸霞蔚。
北京这座城市,晨钟暮鼓,有听不完的讲座,看不完的话剧,也有喝不过来的好酒,爱不过来的有趣有情有义的人。深夜醉归,百花深处杜鹃啼。
那时,世界偶有盲肠堵塞,但基本是畅通的。我以为世界的常态就应该是这样,像水一样自由流动,不会再变了。
我不知道,几年后,一个全然陌生的时代轰然到来,就像一个野蛮的拆迁队,不由分说就扒开了旧房子,把我所留恋热爱的一切瞬间夷为平地,了无痕迹。过了几年,新冠病毒再过来狠狠踩几脚,满地狼藉。
整个世界都变了,回不去了。咖啡馆犹在,但咖啡不是旧时味了。
我突然想起了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茨威格出生于维也纳一个富裕的犹太人家庭,“一战”前他成长的那个时代,是一个太平的黄金时代,人类的群星闪耀。“谁也不相信会有战争、革命和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激烈的暴力行动在一个理性的时代看来已不可能……”
茨威格。(图片来自网络)
在他的记忆中,他在维也纳度过的年少时光,美好如梦境。中学时,他常常在下午混在大学生中到大学里去听讲座,参观各种艺术展览会,走进解剖学的课堂去看尸体解剖,溜进爱乐乐团的排练场,到旧书店去翻阅旧书……“我们最主要的事是看书,凡是能弄到手的书,我们什么都看。我们从各个公共图书馆借书,同时把我们能借到的书互相传阅。”
“一战”爆发后,文明璀璨的欧洲成了野蛮的屠宰场,他精致美好的生活完全被颠覆了。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茨威格被当作是“一个颓废的堕落时代的代表”。他的书在德国成为禁书,被投入火堆,在萨尔茨堡的家遭到查抄。从此,茨威格流亡海外。
从1933年到1942年,茨威格生命的最后八年,他辗转如飘蓬。特别是1938年奥地利被纳粹吞并后,他成了彻底的流亡者,“我在那几年里填了不知多少表格,在每一次旅行时填写了不知多少声明、还要填写纳税证明、外汇证明、过境许可证和居留许可证、申报户口表和注销户口表,等等。我这才感悟到,人的尊严在我们这个世纪失掉了多少啊。”
1940年,茨威格移居纽约。次年前往巴西,定居下来。虽然他相信胜利的曙光必将到来,却已不堪忍受黎明前的黑暗。
1942年,纳粹已经占据了大半个欧洲,在极度悲观的情绪下,茨威格与第二任妻子仰药自尽。对于茨威格来说,哪怕个人是平安的,生活是安逸的,但精神家园不复存在,亦是一个不足留恋的黑暗年代。
每次读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我都感到特别遗憾:如果他再耐心熬上三年,就会等到光明的重返——1945年8月14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标志着“二战”的正式结束,世界从创伤中慢慢恢复过来。
当然,他走后的世界并不完美,多年笼罩在“冷战”的铁幕下,鸡权主义的庞然大物让人心生恐惧,地缘性冲突屡屡发生,但至少很难发动如“二战”那样死亡6000万人的世界性大战。
对于每代人而言,几乎都有一个被记忆美化的“昨日的世界”,而现实总是那么不堪,让人气馁。其实啊,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一代来了,一代又走,人来人往,潮起潮落。每代人所处的时代,无不是光明和幽暗并存,欢笑和泪水齐飞。
从来就没有最好的时代,也没有最坏的时代,只有坏与不那么坏的区别。
我们都羡慕宋朝文青济济,审美品位高雅,可是你去问问一生流放无数回的苏东坡,宋朝好不好?
所以,身处黑暗隧道之时,不要抱怨,不要恐惧,一定要心怀光明,耐心活下去,相信万物皆有定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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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