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我起来,你都晓得;你从远处知道我的意念。
我行路,我躺卧,你都细察;你也深知我一切所行的。
诗篇139:2、3
我的单位 在长安街畔
我的第一家单位,位于西城区二龙路附近,在民族文化宫后面,距离长安街一步之遥。单位的办公楼,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之前。后来的同事说,1966年文革开始,他参军入伍,就是从这个院子里离开了北京。几十年过去了,办公楼的样子还是一点没变。
单位的大门开在东边,院子里有两栋办公楼,都是六层小楼。南面的属于区政府,北面的,属于区委。夏天,政府办公楼的北墙上,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
职工食堂,就在两栋楼的中间。中午时间,我们端着饭盆,到职工食堂排队打饭,品尝着粗陋的饭菜。和大学食堂相比,职工食堂饭菜价格不贵,但确实说不上好吃。一墙之隔,就是区领导的小灶,里面有单独炒制的饭菜,为领导的身体提供特殊的服务。领导和群众,总是有严格的身份区隔。
90年代,沙尘暴经常不期而遇。每个月,我们都会抽出时间,组织职工开展大扫除。在风和日丽的上午,我们全体出动,来到宽阔的长安街上,热火朝天地擦洗街上的隔离护栏。
长安街上,车流稀疏。我们端着脸盆、水桶,兴高采烈,夸张地挥舞着毛巾和拖把,一片欢声笑语。
秋天的长安街,阳光明媚,清风拂面。民族饭店高大巍峨,典雅气派。长安街南面,位置优越,是原来皇八旗满人幽静的院落。临近四单路口,有家“巴西烤肉”的招牌惹人眼目。新文化街北口,“三味书屋”的两层小楼,安静地坐落在民族饭店对面的街巷里。书屋一楼的黑板上,写着最近将要举办的讲座和音乐会的信息。
那一年,民族饭店后面新开了一家西安羊肉泡馍,同事和朋友前仆后继,争相品尝。第一次吃羊肉泡馍,大意的同事早早地就把泡馍的面饼吃了个精光。
上班时,我骑着自行车,在胡同密布的老城区里穿街走巷,路过一个个古老的四合院,来到单位破旧的办公楼。傍晚时分,我路过新街口,“JJ”迪斯科舞厅的霓虹灯鲜艳夺目,不甘寂寞的红男绿女从四面八方纷纷涌来。我踩着星星点点的月光,走进昏暗的地下室,从喧嚣的世界躲开,又开始了地下穴居生活。
我曾经见过的吕锡文
1995年7月,上班前两周,我们参加了组织部的学习培训,主管干部的区委副书记吕锡文和姓吴的组织部长给我们20多个新员工讲话。吕锡文说,区委非常重视人才,当年从各高校接收了20多名大学生、研究生,希望我们能扎根西城,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在老城区发光发热。1995年还是西城建委副主任的隋振江(2015年升任北京市副市长)现身说法,介绍自己如何扎根西城的经验。
两周时间内,我们在西城的大街小巷穿梭。我们参观了西单商场,品尝了稻香春的糕点,聆听了梦妮莎服装公司的老板畅谈公司的宏大愿景。那年我们才知道,不少我们只能在电视上见到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也住在这些在不起眼的普通街巷里。
吕锡文戴着眼镜,态度温和,平易近人。会上会下,喜爱说笑,没有什么架子。她说自己做过知青,也下乡插过队。那时,我对她没有太多接触,只觉得她不像其他区委领导,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1996年,我参加区政府的讨论会,各公司经理介绍情况,复兴商业城的经理讲起了笑话,参会的吕锡文笑得前仰后合。敢在区委副书记参加的会议上讲笑话,大家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时我知道,吕锡文并不是一个古板严肃的人。
1997年,我离开了西城区。1999年,吕锡文当上了西城区长,2003年任区委书记。再后来,她到了北京市委,2013年任北京市委副书记。2015年11月,据中央纪委爆出消息,吕锡文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调查。2017年2月20日,吕锡文因收受价值人民币1 878.6602万元的财物,以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
吕锡文被查后,有人叫好,有人为她鸣冤,认为她是一个好干部。我没有和她打过交道,只是上班期间见过她,她真实的生活什么样子,我无从知道。我了解到的是,她当区委书记期间,听同事说,我原来任职的部门副主任长期不上班,但因和她私人关系不错,她起初不闻不问。几个部门向她告状,她才开会研究处理,只是将长期缺勤的实职副主任降为副处级调研员。也许在她眼里,人情远比原则、纪律更为重要。
1995年,西城区正在大张旗鼓地规划打造金融界,现在高楼林立的金融街,当时还是一片低矮的四合院和平房。2016年10月份,我在凤凰网看到《中纪委纪录片:“女老虎”吕锡文现身忏悔》报道,在金融街开发的过程中,吕锡文从开发公司手里低价购买了多套住房,获取了两千多万元的差价。
1995年开始,西城区的四合院开始慢慢消失,很多房子被推倒,变成了一片瓦砾。慢慢地,残砖乱瓦的废墟上矗立起了堂皇的高楼。谁能知道,这一拆一建中间,又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20多年过去了,我们当初来到西城的20多名大学生大部分离开了,留下的不到一半。离开的理由各种各样,而房子,无疑是最大的障碍。我一个老乡,一直坚守到了2002年,那时他已结婚多年,早已有了孩子,几次分房,他只分到了后海的一间平房。曾经踌躇满志的他开始心灰意冷,选择了辞职,彻底离开了体制。
也许区委领导的愿望是美好的,希望大学生能担当重任。但很多时候,痼疾难改,学生们享受不到相应的待遇。本就心高气傲,时时幻想指点江山的大学生,在狭陋、灰暗的街巷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弯不下僵硬的身段,只好一走了之。
我的同事:清华的小李 中南海警卫——小周
我的办公室在区委四层,办公室有三个人。我对面的同事小李,1994年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硕士毕业。小李来自陕西关中农村,身材不高,皮肤黝黑。他有农村人的朴实、憨厚,不善言辞,却又性格倔强。提起北京上演的秦腔、好吃的陕西面馆,小李常常会谈兴大起,兴奋得满脸通红。
小李是研究室来的第一个研究生,又来自清华这样的名校,领导自然也会高看一眼。但单位这样的官场讲究趋炎附势,攀附讨好,耿直的小李并不善于人际关系,甚至不愿在人际关系上花费精力,办公室的于姐甚至忧虑他能不能找到女朋友。不会讨好领导,发展的机会自然小了很多。尽管进单位一年多,小李大多数时间只是埋头干活,并不多说话。
直到有一天,小李说他谈了女朋友,大家才大吃一惊。我进单位一年后,他又果断辞职,跳槽去了新华保险公司。我们那时才明白,我们其实根本不懂小李。
邻桌的同事姓周,是我们科长,但我们还是习惯喊他小周。小周三十多岁,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他身体瘦削,精明干练,写得一手好字,我入职前一年才调入研究室。
小周是湖北人,经历复杂。十几岁时,他到鄂西插队当知青,离家一百多公里,自己种地养活自己,几个月回家一次。
有一天,他帮生产队放牛,躺在一边看书。忽然来了个陌生人,不由分说骑上牛就走。小周大为光火,生产队的财产岂是可以随便骑的?小周和陌生人吵了起来。陌生人看着他,并不生气,反而对他眉开眼笑。不久他当了兵,来到了北京。骑他牛的那个人,正是北京去鄂西招兵的人。
小周在北京当兵,不是别的地方,而是祖国心脏中的心脏——中南海,伟大领袖的身边。在中央警卫局当站士的那段日子,小周也交了好运,他认识了一个军队高级干部的千金,两情相悦,但军队千金的父亲坚决反对。没办法,小周最后还是复员回到了地方,离开了天安门附近的驻地。在湖北老家,他重新复习考试,考上了医专。因为爱情,毕业后,他费尽周折,终于分配到北京的一家医院。可惜,他学医本不是为了做医生。不久,小周从医院调到了区委机关。
小周深谙人情世故。他常去斜对面领导办公室谈心,和领导一起抽烟,讨论工作。对于我和小李这样刚从学校毕业的书呆子,他常常欲言又止,不肯多说。
小周在机关上班,但他更喜欢谈论的是文物和古董。
小周说,他爷爷曾送给他一把扇子,有个玉石吊坠,非常精美,他现在还留着。当知青时,山洪暴发,他也从河里捞出过线装古书。
每个周六、周日,小周风雨无阻,骑车到潘家园古玩市场泡上一天。即使后来搬到了海淀西八里庄居住,他还是坚持从西三环跑到东三环,兴致勃勃地淘宝。
周一上午,小周往往会给我们带来惊喜。有一次,他说自己星期天淘到了宝贝,是曹禺等人的书信。又一个周一,他说他淘到了一本《四库全书》。一上午时间,他都在不停地给博物馆、图书馆打电话,询问《四库全书》藏品的地方。
小周有个战友小孙,还在中南海警卫局。小周常说,他们的身手我知道,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特别功夫。小周和小孙联系密切,因为小孙常常借着随领导出访的机会,从海外给他带回不少特殊的宝贝。
我得承认,小周是先知先觉的一批人。在古玩收藏热还没起来的时候,他就早早地布局下手。所以,当古玩市场大火时,他果断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彻底沉没于文物市场。
2017年8月,我给小李打电话,他刚刚调整到了新的岗位。
我问小李,“你后来见过小周吗?”
小李说,“到了新华保险公司后,我曾在报国寺见到过小周一次。那应该是2001年以后,我也喜欢古书,经常去报国寺转悠。2001年的报国寺,还不是今天的样子。”
“有一次在那里,我正好碰到小周,他当时正抱着一堆西语书。那都是15xx年的书,是传教士(小李说的传教士,应是利玛窦、汤若望、罗明建等人)从欧洲带过来的,不知道小周通过什么关系买来的,都是非常值钱的。后来,有个古书拍卖会通知我参加,就有这些书。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我就没去。后来好像因为南堂(基督教宣武堂)干涉,被叫停了。小周弄这些书,发了大财了。他真有门道!”
小周经历复杂,当过知青,当兵时在中南海站过岗,做过医生,从政做过处级干部,最终把文物收藏和买卖作为自己的事业。也许他经历坎坷,但他一直尊重自己内心的感动,坚持不懈,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人生方向。也许,他的幸福,我们无法体会。
很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想起小周瘦削的样子。不知道路边的哪家古玩店,还会有他匆忙奔波的身影。
蒋唐对话录:
雅歌唐:1999年,我在咱们住的厂洼地下室看了刘震云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一地鸡毛》,好像是凤凰卫视播的,色调灰暗,机关单位生活单调、琐碎,非常压抑,感觉把人的生命力和创造活力都扼杀掉了,人的情感表达也堵塞了,不能真实自然的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
前民主德国的心理咨询师汉斯写了一本书,《情感堵塞–民主德国的心理转型》,把这种集权体制导致的心理压抑总结得很全面。
蒋:我们很多人在体制里,只是觉得不开心,并不清楚原因。
雅歌唐:我觉得小周虽然也在体制内单位上班,但他更像个性情中人,他的思想和情感没有完全被体制束缚住。当然,当他脚踏体制和市场两只船的时候,他对很多潜规则也驾轻就熟,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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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目录:
我的90年代——《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一)
何不潇洒走一回?—-《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二)
研究生时代:我不知道风在往哪一个方向吹——《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三)
我遭遇的大学老师N种——《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四)
你是否还记得 当年中国的“首富村”大邱庄?——《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五)
毕业求职 我像乱撞的无头苍蝇——《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六)
毕业那年 陈希同下台了——《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