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些朋友喜欢读书,但老实说,不少人其实并不会读书。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书倒是读了不少,但思想却相当混乱糊涂,跟没读过书的人也没多大区别。
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在我看来,关键是读书的方法不对。
应该怎么读书呢?我想谈点自己的体会,只为抛砖引玉。
1.拼图法
读书不是为了增加谈资,而是为了形成见识。所谓见识,就是评价历史和现实的观点。这些观点不是零散、杂乱、随性、感性的,是成系统的、逻辑一致的。零散、杂乱、随性、感性的观点不能称为思想,只能称为看法。看法没什么价值,思想才有价值,而思想一定是系统的、逻辑一致的,因此才是可以说服人的。
如何才能形成见识呢?要有超越的、宏阔的视野,不能只对枝枝节节的知识感兴趣,一定要先见森林再见树木,这就是所谓“先立其大,则小者不能夺也”。
为什么要先见森林再见树木呢?因为不认识森林,就没法认识树木。比如,你要对西方哲学发展史没有基本的了解,就不可能真正读懂近代的康德和现代的维特根斯坦,因为你根本没法理解他们面对的问题是什么,他们的论证的基本预设是什么,他们的创见又是什么。
如何才能见到森林呢?主要是读史,尤其是通史。比如,你要对西方有一个宏观认识,至少应该读几本西方的思想史、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科技史、法律史。读完以后怎么办?要学会把这些知识拼成一张相互联系的图,并力图提炼出这张图的要点是什么。
为什么要采用相互联系的思想方法呢?因为社会是一个整体,人也是一个整体,任何单一的方面都不能完全代表整体。
做拼图还有助于你发现自己的知识盲区。如果你发现自己做的拼图不能自圆其说,就想办法找到欠缺的那方面的经典著作去研读,再把图补充完整。
拼图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工作,随着你阅读范围的扩大和阅读质量的提高,应该随时修正你拼的这张图。比如,如果你是借由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构建的对西方哲学的认知图,然后你又读了梯利的相关著作,就应该对你原来的认知图进行修正。因为没有人可以代表整全的真理,人都是有缺陷、盲点甚至偏见的,这是由人的属性决定的。
2.归纳法
不少人总有一个错误的认识,认为读书越多越好,掌握的知识越多越好,殊不知知识并不等于见识,有些人知识很渊博,但的确没什么见识。
中国人尤其迷信知识,所以推崇那些博闻强记的学者,推崇那些懂多少门外语的学者,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把钱钟书抬到近乎神人的地步。但我们应该追问,就算在文学理论领域,钱钟书有什么创见?能列举出来十点吗?如果不能,他又算什么文论大家?与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相比,钱钟书的《管锥编》又算得了什么?
西方传统里有两类学者:一类被称为刺猬型,一类被称为狐狸型。前者的特点是有创见,后者的特点是渊博。在我看来,渊博往往妨碍创见,而且在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时代,渊博越来越没有价值。试问,钱钟书再渊博,能渊博过搜索引擎吗?给社会带来改变的是渊博还是创见?
渊博者的问题在于,满足于作为素材的知识,无意,也无力把思想的素材提纯为思想创见。
前面说到要有大见识必须有超越的、宏阔的视野,要能“大”,但仅仅有“大”还不够,因为求大就容易“散”。所以有些人读了很多书,看任何人、任何事反而抱持一种“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态度,他们能把白说成黑,能把罗刹国说成桃花源。读书读到泯灭是非的地步,读它何用?
之所以出现这个问题,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读书不懂归纳。读书这事,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会读书的人,一定要懂如何把书读薄。任何一本思想学术著作,即便卷帙浩繁,创见也基本上不会超过十条。读完一本书,我们能不能用1000字以内的篇幅归纳一下作者论述的要点:他要解决的是什么问题?他提出了哪些主要论点?他是如何论证的?他的论点继承了谁的论点?他又启发了当时和后世哪些学者?他的论点哪些对,哪些不对?他的论点哪些只适用于某个区域、领域而不具备普遍性?
我认为,只要把上述问题搞明白,任何书的细节都不用记住,大概有个印象就够了。
如果你是一个写文章的人,仅仅靠上面归纳的要点当然是写不好文章的,因为论证就需要论据,怎么办呢?也好办,我的做法是,读书时随时标注重点和精彩的段落、句子,随时在书籍空白处写上自己的评点,这些评点可以是赞同,可以是反对,也可以是引申。这些标注、评点不仅是自己以后再阅读时的重点,也是自己写文章可以引用的素材。
我是不主张做抄录卡片的,那样太累、太笨,记得重要的素材在哪本书里大概什么位置就行了。
3.实证法
会搭认知框架,会归纳要点,是不是就一定能有见识呢?还不能。能做到这两点,只能说你懂得条理化,你的所有知识都还是别人的,你还是没有自己的思想。
有一种情况是读书人经常遇到的:两种完全相反的学说,都能自圆其说,论证得都很充分,我们为他们的论证击节赞叹,但到底它们哪种对呢?比如哈耶克和罗尔斯,一右一左,到底谁说得对?
有一种貌似聪明的做法:凡是遇到两种完全对立的学说,就选择取中,好像这样做,比那对立双方都高明。这是一种乡愿的选择,这种选择的错误似可用一个比喻来证明:假设有一间房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另一间房子臭气熏天、老鼠乱串,你会选择那间干净房子,还是选择既不干净又不特别脏的房子,难道选择后者反而高明吗?
破除乡愿的关键是实证。换言之,实践是检验思想理论的唯一标准。实践又包括两个方面:前人的实践——历史,当下的实践——现实。思想理论都有自圆其说、自我吹嘘甚至自我神话的倾向,人类真实的实践就是、也才是一切思想理论的照妖镜。
比如,有些乌托邦理论,吹得天花乱坠,惹得人热血沸腾,但只要考察历史和现实,就知道真要实践它们就必然带来灾难,反倒是那些平实的理论,却能带来自由、繁荣、幸福。所以有人说,可爱的理论往往不可信,可信的理论往往不可爱。
有人说,历史上某种理论失败了,未必能证明未来实践它一定会失败。我想说的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拿人类当小白鼠再次进行实验,因为人就是人,不是小白鼠,不能承担因实验可能失败带来的巨大代价。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我下面再说。
4.立基法
任何社科理论,都有个立定根基的问题,也就是理论预设的问题。最重要的根基是对人性的认识,不同的人性论,决定了理论和实践的方向和成败。比如,保守主义相信人性本罪,所以要限制一切权力;儒家相信人性本善,所以寄希望于圣君、贤相、清官。
不能正确认识人性,任何思想理论建构和由此带来的社会实践都如同沙上建塔,没有不倒的道理。
正确认识人性,为思想理论立定根基必须通过读经来实现。中国人虽然以历史为宪章,但中国古人就知道“经史互参”的道理。前面谈的多是读史方法,一切在历史时空中形成的学术著作也都可以归入史的范畴,但历史未必能够告诉未来,历史不过史“经意”的展开。从这个角度论,我对历史迷不以为然,我不认为历史可以成为宪章,我更不认为考据式的学问有多大价值。
“经”就是真理。真理不需要论证,只需要相信,真理是论证的前提。我前面说,实践是检验思想理论的唯一标准,但我没说它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远低于真理,它没资格检验真理,恰恰相反,是真理检验实践的是与非、对与错。所有理论都是人为的构建,理论不是整全的真理,它远低于真理,它最多算真理的某种不完全的映射。
所谓“经”,就是永恒不变的存在,国人虽知“经史互参”,但未必认识什么是真经。传统所谓的“经”,不过也只是某种人为的理论,其实划归传统的“子”部更合适。
这里无意深入辩经、释经,我只是想说,读书以读经为第一要务。
5.平视法
中国人最大的毛病之一,就是不能平视人:对比自己强的人,就仰视;对不如自己的人,就俯视,甚至轻视、蔑视。换句话说,不能当主子,就甘心当奴才,就是不能把别人都当成与自己人格平等的人。
读书治学,必须坚持独立平等之心态,万不可仰视任何人。原因也很简单,我在前面也说了,因为任何人都不是完人。
我历来倡导读书就要读经典,而且基本上只读经典。道理别人也讲过不少,我在此就不赘述了,我这里想讲的是,我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没发现任何一本人写的书每个字我都赞同。有的经典著作,论据不能证明论点;有的是文笔太差;有的是文风啰嗦到令人发指……总之绝大多数经典著作都不能让我满意。
何以如此?因为我知道,不能平视那些所谓大师巨匠,我们就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思想创见。我们读任何经典著作,本质上不过是跟作者聊天。他说得对,我就赞同;他说得不对,我就反对;他说得不够,我就引申。如此而已。
读书方法还有很多,走笔至此,感觉我上面谈的或许是读书之道,未必纯粹是具体方法。本想多谈点具体方法,比如如何选择版本,如何进行主题阅读等等,考虑到这些问题与上述方面不是对举关系,就不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