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旧街。（林世钰 摄）
2012年秋天，在故乡的旧街上，那个男人向我和父亲迎面走来。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T恤，整个人看上去抽巴萎缩，像秋天枝头最后一个风干的柿子。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父亲和他打了声招呼，似乎把他从恍惚中拉回来。他回应了一句：你们回来啦？然后冲我们一笑，就匆忙离开了。他的笑容很朦胧，像一面浴室里的镜子。
父亲告诉我，那个男人就是“文革”中逼迫他最狠的人之一。当时他是村里的“红人”，整天穿着一身绿军装，背着驳壳枪，在村里走来走去，大家都怕他。
父亲上初一那年，“文革”开始了，学校瘫痪，他被迫辍学回乡。当他看到乡村一半的村民，包括邻家老实巴交的婶婶都被打成反革命，开始对“革命”产生了怀疑。于是，一个深夜，15岁的他写了一张大字报“把别人打成反革命的才是真正的反革命”，偷偷刷到了街边的墙上。
次日，工作队找上门来，把驳壳枪拍在父亲家里的饭桌上，把胆小的爷爷奶奶吓哭了。父亲承认是他干的。随后，他被迫站在大字报前守了一天一夜，忍受着村里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的指指戳戳和恶言恶语，直至累晕过去他们才肯罢休。
在批斗父亲的人群中，那个男人是最狠的一个。后来，他和别的村干部一起，天天盯着我父亲，一个地主崽子，剥夺了他所有提干、上学、做生意的机会，堵住了他人生所有的可能。父亲不甘心，左突右冲，最后终于挣脱出来，35岁才获得到乡政府工作的机会。
听了父亲的讲述后，我真想掉头冲过去，给他一拳，或者质问他一番。可是看着他抽巴的背影，于心不忍。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剑客，正要拔剑刺向“仇人”时，却发现“仇人”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原来岁月先于自己收拾了他。
前些日子，父亲告诉我，那个男人死了，死于癌症。父亲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大约是三年前，他那时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在故乡的街道上，他和父亲不期而遇，眼神躲闪，里面浮动着几丝惭愧。但是终究没说什么，点了一下头就走过去了。
“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以前身体挺好的。” 父亲沉默了一会，似乎为他同时代的人的落幕感到哀婉。
我想起了最后一次看到的那个男人的背影。他真的老了，像一片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似乎不用我动手，秋风就可以轻易卷走他。
透过三十多年时光的厚尘，我依稀记得那个男人壮年时的样子。那时，他经常穿着一套绿军装，站在教堂前抽烟。天气好的黄昏，我提着一筐刚从地里拔回来的草，从他面前经过。我不敢直视他，怯怯的余光中，看到他目光炯炯，方脸透出来的革命余威让童年的我感到害怕。
雨中的故乡。（林世钰 摄）
我问父亲：你还恨他吗？
父亲说，以前恨，现在不恨了。那样的年代，人普遍被洗脑了，很容易疯狂的。他可能一直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呢。
我很高兴父亲终于可以从内心放下这段历史恩怨。
其实，宽恕别人就是放过自己。因为对他人的怨恨日积月累，年深日久之后，就会变成你生命的一部分，最黑暗的那部分。它像一个阴险的敌人，蛰伏在你内心的最深处，只要一有机会，就跳出来攻击你，让你的心破碎、流血，让你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坏情绪投射到周围无辜者的身上，把这团黑暗传递下去。最后，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一个充满怨气和戾气的气场，让人望而生畏。久而久之，你不自觉地活成了自己当初讨厌的样子，因为你完全被自己内心的恨吞噬了。
恨，是真正的死荫幽谷，真正的“监狱”，你囚禁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如果不学会宽恕，自己无法得到释放，生活始终是拧巴的，内心也卷成一团。
这种感觉，我21年前就深深体会过。
2000年，我刚毕业那一年，父亲被卷进了县里的政治派系斗争，最后以“莫须有”的罪名遭受牢狱之灾。那时我还在河北石家庄锻炼，尚未到报社工作。中秋之夜得知这个消息时，父亲已经在看守所呆了一个多月了。我泪雨滂沱，那晚的圆月，碎了一地。
回到北京后，我心急如焚，找了京城几个法学家咨询案件，然后带着他们对案件的分析，回到了家乡小城。
我一个人去找县检察院检察长。我清楚地记着，那个傲慢的男人，身体靠在椅背上，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听我说明来意后，他瞥我一眼：你父亲如果没有问题，我们会立案吗？我说了法学家的不同看法，他很粗暴地打断我：他们又不了解案情，知道什么！我要去开会了，没时间和你说这些！他的下属也讪讪退下，把我一个人扔在办公室里。
我感觉血往头上涌。如果当时手里有个东西，哪怕是铅笔，我都可能扑向他。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底层弱者不顾后果的最后一搏。
当时我工作的报社，算是他的上级单位，那个检察长了解到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没有背景，没有权力，所以肆无忌惮，傲慢无比。他傲慢到一个地步，居然不按常人之礼，给我一把椅子。从始至终，我站着，他坐着。
那是多大的人生屈辱！
开庭之前，父亲的律师找到当年事件的知情者，她本来答应出庭作证，但是开庭当天，她受到检察院的威胁，不敢出庭。很多年后，她在街上看到父亲，羞愧难当。父亲安慰了她一番，表示理解她当时的处境。
父亲最后被判刑，被对手从政治上打倒了。虽是轻判，但是他的整个人生被碾碎了，同时被碾碎的还有他对这个体制的信任。那几年，我们全家坠入深谷，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我们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慢慢从深谷里爬出来。
此后多年，每次回到家乡小城，看到坡上那个悬挂着国徽的机构，血立刻涌上头，我想起了那个初入社会、不知所措的女孩。她从检察院出来后，因为痛苦和愤怒，血脉贲张，两眼发红。她跑到附近一个公园的亭子里，为自己的无力失声痛哭。
多少年来，我过这个小城的所有权力之门而不入，因为它把我伤得太深。这也是为什么我当记者的那些年，愿意为弱者发声。因为我曾经深深体会过和他们一样的无助和绝望。
曾经让我伤心的小城。（林世钰 摄）
后来我听说，父亲案件的幕后操纵者其实是县里某领导，司法机关只是执行他的旨意而已。于是，我的“敌人”名单上又添加了一个人。这种恨意在我心里翻滚了很多年，直至几年前我被神的爱摸到。
2016年夏天回国，我突然有一种感动——记录父亲命运多舛的一生。整整一个月，我对父亲进行了访谈。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父亲的案件一直是我们家的巨大伤口，没有人敢轻易去揭开。但是那一年，我鼓励父亲说出那段痛苦的经历，因为诉说可以疗伤。
虽然已经过去16年了，但谈起曾经受过的那些折磨，父亲捏着烟的手依然在颤抖，烟灰落满脚面而无知觉。父亲抖落出了很多我不曾知道的细节。这些回忆带给我的痛是如此真实和尖锐，虽然我尽量保持一个倾听者和记录者的冷静，但是心里一直在滴血。
奇怪的是，父亲诉说往事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幻化出耶稣被钉十字架的场景——正午烈日下，耶稣伤痕累累的身子被钉在了十字架上。围观的犹太人一脸兴奋或麻木，官府在嗤笑他，兵丁在抓阄分他的衣服。耶稣平静地俯视着地上的一切，翕动着嘴唇说：父啊，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对自己所做的，并不晓得。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神摸着了，一股暖流漫过，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笼罩心头多年的黑暗顿时退去。
访谈结束后，我对父亲说了耶稣的故事。他当时没说什么，依然沉浸在自己愤怒的情绪中。
2018年夏天回去，父亲居然主动和我聊起了那段往事。第一次，我听父亲说，也不能全怪他们，和我自己性格有关系。当时我觉得自己资格老，心里有点骄傲，而且年近五十，不想进步了，所以对领导说话很不客气，让他在公众场合下不了台。他最后想搞倒我也是正常的，因为中国官场有器量的领导本来就没几个。我已经算幸运了，活下来了，而有的人可能已经不明不白地被弄死了。
父亲自省后的开阔让整个家庭的气氛变得不一样，弥漫多年的黑暗慢慢消退了。在过去的十几年，我们全家默不作声，但都在暗暗背负着同一块巨石，它几乎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我们慢慢把它放下了。
那一年，听弟弟说，他在上海的一个饭局上竟然与那个县领导同席。他本来想过去质问一番，可是看他也老了，憔悴了（听说之前有关部门在查他），心里生了怜悯，只是过去和他碰了一下杯，说，我是某某的儿子。那个县领导表情尴尬。
在国内那些年，我也曾为父亲的案件奔走，用尽人的办法，但是由于诸多现实原因，最终无果。后来，我把它交给了神，我相信神是公义的。任何的不义，最终都逃不过他的震怒，只是，他有他的时间，我们需要耐心等待。
从去年冬天开始，父亲和我一起读《圣经》。他的心越来越敞亮，也越来越喜乐。我们偶尔还会谈起那桩往事，但是已经云淡风轻了。读到《约伯记》时，父亲感慨地说，魔鬼撒旦把约伯的财产、儿女、健康都拿走了，但是约伯认可“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依然相信苦难是神旨意的一部分，所以最后神给他的赏赐比先前还多。
父亲说，如果把一切苦难理解为出于神，自己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也没有理由不宽恕当年伤害他的人。
21年过去了，父亲终于完全释放了内心的苦毒，重新轻盈起来。真是为他高兴。
生活在地上的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世上没有义人，连一个都没有”。当众人把行淫的女人带到耶稣面前，说要用石头砸死她时，耶稣问：你们当中谁觉得自己没有罪，就可以拿石头砸她。结果大家都默默退去，因为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人，对自己的罪性是有觉知的。
由于我们自身的罪性，比如贪婪、争竞、急躁、淫乱、诡诈、狂傲、自私等，所以我们会犯罪，会得罪别人，也会被别人得罪。如果不宽恕别人，人与人之间就会失去美好的连接，这个世界就苦水漫灌，和地狱没有什么区别了。根本不需要战争和灾难，人们只要内心生恨，就已经把自己和别人杀死了。
所以，神要翻转我们的心。他告诉我们，“逼迫你们的，要给他们祝福；只要祝福，不要咒诅”，“不要为恶所胜，反要以善胜恶。”“凡事谦虚、温柔、忍耐，用爱心互相宽容。”“一切苦毒、恼恨、忿怒、嚷闹、毁谤，并一切的苦毒，都当从你们中间去掉。并且要以恩慈相待，存怜悯的心，彼此饶恕，正如神在基督里饶恕了你们一样。”
按照人的本性，宽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如果与爱的源头连接，它就变得容易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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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刚到美国的第二年，我听到了一件令人震撼的事情：1991年，美国爱荷华大学中国博士生卢刚在校内向6个人开枪，导致五人丧命，最后自己饮弹自尽。其中一位死者是该校副校长安妮。她的三个基督徒兄弟写了一封给卢刚父母亲友的信：“我们刚刚经历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在我们伤痛缅怀安妮的时刻，我们的思绪和祈祷一起飞向你们——卢刚的家人，因为你们也在经历同样的震惊与哀哭……安妮信仰爱与宽恕，我们想要对你们说，在这艰难的时刻，我们的祷告和爱与你们同在……”
按照我之前在中国的生活经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要是家人被害，受害人家属恨不得把施害者生吞活剥了，怎么可能对施害者及家属还有爱和宽恕呢？从那时起，我对这种“无缘无故的爱”产生了兴趣。
“宽恕别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愿我们都有一颗宽广的心，可以得着这个美好的荣耀。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