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24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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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匝:我所认识的文侠野夫

野夫路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有此抱负的人必然刚猛。


作家野夫的确刚猛。


上世纪90年代初,他从警察变成了犯人。刚进武昌监狱3个月,就当了牢头,一干刑事犯都服他管。他能当牢头,是因为牢头永远都不是最能打架的人。在任何地方,人格力量都是第一位的,你必须要靠人格力量来征服人,还要确保你的善不被恶所伤害。再则说,我当警察出身,跟犯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还是在文革中间长大的人,从小到大,刀光剑影见得多了,我身上的伤疤多的是


不仅能震住犯人,他居然坐牢的时候就跟狱警称兄道弟。今天他要是回到武汉,只一个电话,当年管他的狱警都会出来请他吃饭。


坐了近5年牢,出狱后,父亲已死,母亲投江。再10年后,他写了《江上的母亲》,作为迟到的祭文。没想到,不到5000字的散文,引起读者巨大共鸣。此后,他陆续写了一系列与他复杂的经历高度相关的文章,这就成了作家。


因不能忘情于江湖,他离过两次婚,如今居无定所,挂剑飘零。他每次只能规划3天的时间,自己都不知道3天后在哪个地方。我说杂志出来后寄他一本样刊,他不知道应该寄到哪里,只能以后再说了。


平头、夹克、牛仔裤,野夫不像个文人,但你千万别以为他是个粗莽汉子。闻一多曾转引晋人名言自诩痛饮酒,熟读《离骚》,方为真名士,野夫这两点都占了,但他不会自诩名士。他的文章,沉郁老辣有之,飞扬飘逸有之,但骨子里他不是老庄,倒有点像墨翟。


他有侠气。


我见他已经是5年前的事了。那一年,野夫出了十来本书:台湾5本,香港两本,大陆已出小说1980年代的爱情》和散文集《身边的江湖》,社会调查报告《大地呻吟》已给三联,因为不难预想的原因,至今未出。


那一年,从1月到12月中旬,他都待在德国。我们见面时,他刚回来三四天。科隆世界艺术学院每年在全世界邀请5个人搞驻市创作,学院为受邀者提供免费食宿。那年这一批只有他一个是作家,其他人是导演、雕塑家、画家。在德国,他干了两件事,一是创作《1980年代的爱情》,一是游历了欧洲十几个国家。不是跑马,不为观花,为闻欧洲文明的气味。


他外语不行,如何游历欧洲?


办法实在有趣:全靠新浪微博。比如他想去米兰,就发一条微博问,米兰有朋友没有?立刻就有一批在米兰的华人回复:野哥你要来米兰吗?因为他的读者已经遍布全世界,他每到一个地方,就有很多读者接送站。他说,读者只有读你、信任你,才愿意来花时间来接待你。


作家当到这个份儿上,值了。


他把功劳记在了江湖上。他对西南地区传统的袍哥文化非常熟悉,得知我外公当年是四川三台的清水袍哥,他说,如果他生在1949年前,要去人生地不熟的三台县旅行,会畅行无阻。袍哥都开的有茶馆,这些茶馆都标有特殊符号,他到三台会先找到这些茶馆。进了茶馆,店小二把茶壶、茶杯端上来,他用它们摆一个茶阵,小二一看,就晓得袍哥来了。小二会回一个茶阵,他们就接上头了。袍哥兄弟有一套切口(暗语),彼此一对切口,就晓得他是哪个地方来的,是哪一路袍哥,舵爷(老大)是谁。小二会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要是说身上没盘缠了,对方一定会帮忙解决。这是中国古老江湖的生存方式。今日的江湖在网络上,这使得我们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找到自己的同道。所以江湖并没有消失,只是它的存在形态变了。


显然,他之所谓江湖,是一个与庙堂对举的概念,翻译成现代词汇,江湖就是社会。在某个场合,他曾说:今天的江湖就是NGO”


那一年的中国,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出了很多大事。野夫虽然人在欧洲,过着自由、平淡、满意的生活,但中国发生的事情点点滴滴都在他心头。联系到很多朋友的遭际,他把自己那一年的心路历程概括为从怀抱一线希望到彻底绝望的一年这一年爆发的一些事件都是让我瞠目结舌、触目惊心。有些人和事情,我暂时不会写,但我会分担这种疼痛。


他终究会写那一年。因为他的写作指向性很明确,就是要通过文章揭示历史的真相。他所有体裁的作品,包括歌,其实都是在记录历史。史失求诸野,写这些是为了告诫后世,我们不要再发生这些了


由于不在体制内,而且写作的是文学作品,他的写作呈现出自由状态。他说他手头有大量的故事可写(比如5年牢狱史和10年北漂史),只是还没来得及。那时正在写的是一部长篇小说,内容是他这一代从小到大所见证的历史。他要以传统的现实主义笔法来写。我是能够像爱伦堡那样写《人、岁月、生活》这样的书的人。我同辈中的各种人物以后都将出现在我的笔下,我将展现21世纪初整个中国社会大舞台上的各路精英,各种各样的英雄,草根英雄、平民英雄、知识英雄,我结识的太多太多。


易中天与野夫谊兼师友,易曾赠野夫一幅嵌字联:巴山楚地多蛮野,恨海情天出丈夫。


野夫是相当入世的、强调价值观的写作者。在中国作家群体中,他算是稀缺物种。野夫虽然特别不愿意指责同行,以免惹得文人相轻之讥,但要泛泛而谈的话,他还是愿意对他所在的这个群体提出质问:中国文学确实不缺技巧大师,但是中国文学在世界上为什么总是被人漠视?就是因为,整个作家群体没价值观。我们一些作家在价值观上要么是糊涂,要么就是站在邪恶的立场上,这是非常恐怖的。你能不能坚持一个基本的是非善恶的判断,你有没有一些基本的批判意识?他能原谅犬儒,但不能原谅故意站在邪恶的立场为邪恶辩护。从这个意义上着眼,他非常尊敬王朔、余华


中国历史被掩盖、损毁的太多,在野夫看来,必须用每个人的记忆来抵抗遗忘。要还原历史,仅仅靠史学家和作家是不够的。几年前,野夫就已开始动员发起一场民间修史运动。唐建光当年办历史公社、《看历史》杂志时,他都是积极的参与者和支持者,他跟他们有一个紧密的圈子。


如果说,民间修史运动几年前仅仅是一个概念,如今它确乎已经成为一个运动了。启蒙的道路有很多条,史学或许是最好的一条。


作为一个职业写作者,我向野夫表达了我的疑虑:文章到底有多大社会效用?更多的人变得明白起来又如何?况且文章真的能让人变得明白事理吗?


老话说,岂有文章觉天下?同样也可以说,岂有文章倾社稷?文章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从虚无主义的角度说,文章似乎无用。但20世纪以来,我还是认为文章的作用巨大。五四前后、甚至清末民初的文章,开启了启蒙主义运动,怎么能说没有作用呢?当年的康有为、梁启超,甚至陈天华等人写的文章,在唤醒民众,在为社会变革做准备方面是起了巨大作用的。野夫答。


但今天这个时代已经是一个物质主义时代了,读者可能看了你的文章,明白你说得有道理,但是生活该怎么过还照样怎么过。他的回答似乎还不能完全说服我。


回头看这十几年的网络启蒙运动,很多人从糊涂变得清醒,从狭隘变成包容了,他内心已经有了分水岭。你不能马上要求他在现实生活中做出多么大的具体行动来,问题是时代的剧变前后,必须要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辨别是非正邪,他才会在历史变迁的时候选择站在善良的一端。历史变迁是需要契机的。他是乐观的。


他给我讲了两个与读者互动的故事,以此证明文章的作用。


有一次,他在北京字里行间书店演讲,讲完刚进休息室,朋友把一个陌生中年男人带进去见他。对方拿出名片,他才知道那人是个厅局级干部。那人握着他的手,说是专门跑来书店,而且站着听完他的演讲的,他见他只是想说声感谢,但一个词还没说出来就泣不成声。朋友们都劝慰那人,他才断断续续地对野夫说,他俩是同类人,他的家世比野夫还惨得多,然后就不往下说了,道了个谢,擦完眼泪就走了。


与野夫交流的还有所谓的五毛。他刚上微博那一阵子,有一个五毛成天追着他骂,他就回了几句话。他说,小弟,要学会倾听,学会辩明,不要骂人,你也是父生母养的,你觉得我说的不对的地方,可以跟我讨论。类似这样的回应有几回,那人就慢慢地不出现在他的评论里了。今年的一天,野夫起床就收到了一条短信,发信人是当年那个追着他骂的年轻人。年轻人说,野夫老师,经过这一两年我对社会的观察,也包括家庭给我的教育,我才发现你们是对的,我为我过去的愚蠢、无知和对你的侮辱向你诚恳地道歉。野夫很高兴,把这条短信粘贴到微博上。


后来,野夫就跟这个年轻人联系上了。年轻人告诉他,他住在南方一个小城,他现在在团结一些像他一样觉悟了的青年要搞一些活动,希望野夫给予指导。野夫建议他继续唤起更多的人读书、学习,在微博上听听大家是怎么说的。


说及此处,他差点流泪。据我所知,某日他与一个记者谈到他投江的母亲时,他真流泪了。真正刚猛的人,内心大多是柔弱的,我是为世界上有一点点的善都可能一个人流泪的人。他说。


见他之前,有朋友对我说,野夫的作品是催泪弹,我不信。见完,野夫送我一本《1980年代的爱情》,我连夜读完,数度泪奔。掩卷前,我在扉页上写了一句批语:一阙断肠词,万般家国情。


认识后,我就把野夫叫野哥了。

 

算起来,跟野哥5年没见了。这5年,他经历了很多事:他的书读者无缘买到了。因为收了两个徒弟,他遭到了“正人君子”们的炮轰,他写了一篇著名的文章来回应他们。他的《1980年代的爱情》改编成了电影,但因为种种原因,这电影也没有火起来。他还是四处漂泊,前几个月好像又从大理漂回了老家利川。我常常浏览他的微信朋友圈,了解他的游踪。他当然还在继续写作,他的文章总透出一股悲怆的剑气。我写了文章,自己觉得写得还可以的,发给他,他都推荐、转发。

 

有两件事他主动找过我:一是给我引荐一个朋友;一是请我看易中天先生的戏。

 

有一个叫谢文的企业家读过我的文章,觉得气味相投,他到大理拜会野哥,偶然跟野哥聊起我,说如果有机会,得结识下。野哥说:“嗨,三匝,我兄弟啊。”谢文就请野哥引荐,野哥是这么对我介绍谢文的:“自家兄弟”。那还说啥?于是我跟谢文也成了朋友,他倒北京,我们总会喝一盘。

 

大概是在去年,易中天先生写的首部话剧在北京首演,野哥邀请一帮朋友去看。他提前问我是否有时间,我说有。首演结束后,他问我为什么没去,我说,我等着你给快递门票啊。原来不需要快递门票,当晚他就在剧院门口引我们进场,是我起先没问明白,弄拧了。

 

说起来,我与野哥的关系,可谓相忘于江湖,我觉得这种关系其实挺好。天下的江与湖,虽然各自流淌,终归是会汇流到一起的。这几年我就常常发现,我与野哥有很多共同的朋友。有些陌生人,跟我一提起野哥,我们马上相视一笑,彼此就有了自家人的感觉。前两年我参加了一个商学院组织的财经媒体人培训班,班上的一个同学居然是野哥的表弟,我们当然也就成了朋友。

 

野哥嗜酒,有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对我说,前不久跟野哥喝酒,发现他手有点抖,可能是因为长期嗜酒所致。我说,你不劝劝他少喝点?他说,劝有啥用?我想,也是,野哥的一腔悲怆如果不泡在酒里柔化,对身体更不好。


酒,是他的朋友,带给他慰安。


最后,超级剧透:野夫与我共同的朋友,江湖上不世出之大才子某某正搞大事情,准备像拍贺岁片一样拍广告片,用笑点和泪点齐飞的剧情来神植入广告产品。有想用爆笑短视频推广公司、产品和个人的可以在我公号后台留言找我引荐。你现在不红不重要,我可以肯定,这家伙能让你红到尿血、红到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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